黄仁贵一家人走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暮色四合的微光,还有灶房里传出的风箱声。
孙大成没有动。
他靠在门框上,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旱烟,眼睛看着黄家三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深远。
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可现在,他心里却堵得发慌。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黄四郎那张涨成猪肝色,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脸,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刘翠花呢?
她又会怎么想?
一个女人,特别是像她那样要强的女人,被人当成解决问题的工具,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孙大成把那根没抽的旱烟塞回烟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口气,比抽了十年老烟炮的人吐出的烟还要沉重。
屋里,煤油灯的火苗被拨亮了些。
王玉霞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灯光,手里正纳着鞋底。
昏黄的光晕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她眼角的细纹。
她手里是一只千层底。
纳鞋底的锥子在她灵巧的手中,一次次有力地穿透厚实的布料,发出“噗、噗”的闷响。
这种用旧布一层层裱起来,再用麻绳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鞋底,最是费工夫,也最是耐穿。
王玉霞从小没干过什么农活,一双手细嫩,可这针线活却是一绝。
每年入冬前,她都会给丈夫、女儿还有自己,一人做一双新棉鞋。
孙大成走进屋,在她身边坐下,拿过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水是凉的,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火。
“还在想这事?”
王玉霞的视线没有离开手里的鞋底,声音很轻。
孙大成“嗯”了一声。
“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王玉霞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把纳了一半的鞋底放到孙大成面前。
“咱们在这儿瞎琢磨没用。”
她顿了顿,又说。
“明天是星期一,你送我们娘俩去学校,顺便去公社一趟,问问翠花的意思。”
“我觉得这事,不要麻烦别人了,还是你去说最合适。”
孙大成看着自己的媳妇,眉头皱了起来。
“为什么我去最合适?”
他反问道。
“为什么不是你去?女人和女人之间,不是更好说话吗?”
王玉霞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放下了手里的千层底,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清澈又直接。
她就那么直直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翠花那点心思,你不知道?”
一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烫着了孙大成的耳朵。
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红色从脖子根迅速蔓延上来,让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显得局促不安。
“我……我怎么会知道?”
他眼神躲闪,声音都有些支支吾吾。
“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王玉霞看着他这副模样,眼里的光微微黯淡了些。
她又拿起了那只千层底,默默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屋子里,只剩下锥子穿透布底的“噗噗”声,一声,又一声,规律又沉闷。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孙大成送王玉霞母女去镇上。
那辆曾经威风凛凛的拖拉机,早就因为缺少零件,在公社的角落里生锈了。
他从生产队里借来了一辆板车。
木制的车轮,在清晨微凉的晨光里,压过村里的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王玉霞和孙月坐在板车的最后面。
孙大成坐在车把上,一条腿踩着车沿,另一条腿在地上有力地蹬着。
板车在他的力气下,行进得飞快。
晨风吹起王玉霞的鬓发,也吹得孙月咯咯直笑。
“爸爸最牛了!”
小丫头抱着妈妈的胳膊,大声地喊着。
“爸爸的板车,比火车还快!”
童言无忌,引得王玉霞也笑了起来。
她看着前面那个男人宽阔的后背,汗水已经微微浸湿了他灰色的旧布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