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把信纸捏成一团,转身就要往拖拉机走。
“我现在就去石山县!”
他忘了要去公社找文志远,也忘了柳树湾几百口人正等着他去要粮。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那句“教官,救我!”。
那是他的兵,是跟着他练过拳脚、叫过他教官的半个徒弟。他不能不管!
“你急什么!”
王玉霞一把拉住他,她的手很稳,声音也很镇定。
“你知道石山县在哪儿吗?离这儿几百公里!你开着拖拉机去?开到半路就得让人当盲流给抓起来!”
王玉霞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孙大成发热的头顶上。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眼珠子通红。
“那怎么办?信上说救命!”
“你先冷静点。”
王玉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
“这里是我攒的一点钱,还有几张粮票。你先把拖拉机开回村里,跟尹书记把假请了,就说要去外地看个亲戚,不然你人不见了,队里要出事的。你把拖拉机还回去,再赶回镇上坐车。”
她顿了顿,理着思路,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去找刘翠花。她现在是公社副书记,管着公章。我让她给你开张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寸步难行,住店都住不了。你回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办好了。”
孙大成看着妻子清亮而坚定的眼睛,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知道,玉霞说得对。这个年代,没有组织的证明,一个人就是个黑户。他点了点头,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揣进怀里,转身就往拖拉机跑。
“我爸也太慌了吧,临走都没亲我一下!”
孙月撅着小嘴,看着父亲火烧火燎的背影,很不高兴。
王玉霞蹲下身,搂住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没事,你爸心里有急事。估计他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月儿,到时候妈让他好好亲你一下,好不好?”
“那说定了!”
孙月这才破涕为笑。
王玉霞拉着女儿的手,没有回宿舍,而是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公社大院走去。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镇定,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她了解孙大成,那是个把情义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黄四郎一封信,就能让他不顾一切。她也了解这个世道,一个人跑到几百里外的陌生地方,谁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
孙大成开着拖拉机,一路狂奔。来时觉得慢吞吞的“突突”声,此刻听着却嫌太慢。
他恨不得这台铁牛能长出翅膀来。路两边光秃秃的山坡飞速向后退去,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黄四郎那张流泪的脸。
回到柳树湾,他把拖拉机停回库房,锁好门,直接冲进了大队部。
尹其怀正对着一张报纸发呆,报纸上是通红的标题,“热烈庆祝某某公社稻谷亩产过万斤”。他看见孙大成去而复返,一脸惊慌,不由得站了起来:“大成?出啥事了?是不是镇上……”
“书记,我要请个长假。”孙大成打断他,开门见山。
“长假?去哪?”
“去石山县,看个远房亲戚,出了点事,得马上去。”
孙大成胡乱编了个理由。他不能说实话,知青的事情很敏感,万一牵扯到地方上的问题,他一个外村人跑去,就是多管闲事。
尹其怀盯着他看了半晌,孙大成脸上的焦急和决绝,不像是在说谎。他想起了昨晚的托付,心里一沉,以为孙大成这是被吓怕了,想躲出去。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像。孙大成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
“去多久?”尹其怀问。
“不知道,快则三五天,慢则十天半月。”
尹其怀沉默了。现在正是准备夏收的关键时候,三队离了他这个队长,肯定要乱。可他看着孙大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昨晚,是这个男人顶住了压力,保住了柳树湾几百口人的口粮。今天,自己要是连一个假都不批,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行。”
尹其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走到桌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介绍信上写了起来。他没写去石山县,只写了“兹有我大队社员孙大成,因公外出,请沿途关卡予以放行”
然后在落款处盖上了柳树湾生产大队的公章。
“光有大队的章不管用,你还得去公社盖个章才行。”
尹其怀把介绍信递给他。
“就说……就说我让你去县里拖拉机站,联系维修配件的事。”
孙大成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纸,看着尹其怀。他没想到老书记这么痛快,还主动帮他把公社那一关的理由都想好了。
“书记……”他想说声谢谢,喉咙却有些发堵。
“别说了。”
尹其怀摆了摆手,重新坐下,背对着他,声音里透着一股萧索。
“早去早回。队里的活,我先帮你顶着。村里……你放心,只要我尹其怀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大伙儿饿死。”
孙大成没再多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出了大队部。
他没有回家,直接沿着来时的路,朝着镇上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
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路边的野草挂着晨露。远处,土高炉的黑烟依旧在升腾。饥饿、死亡、绝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片土地。
而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困兽,正要冲出这张网,奔向一个未知的、同样充满危险的远方。他不知道在石山县等着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因为在那遥远的山沟里,有一个年轻人,用最绝望的声音,在向他呼喊。
教官,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