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出简陋的窝棚,爬上山顶的最高处,朝家的方向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长江大堤,那个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屏障,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那缺口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疯狂地吞噬着江水。浑黄的江水不再是缓缓上涨,而是形成了一道几米高的水墙,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着、翻滚着,向着广袤的平原扑来。
那不是水,那是一头挣脱了锁链的黄色巨龙。它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最先被吞噬的,是江边的田野。稻田,在水墙面前,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就被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是村庄。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轮廓被洪水一点点蚕食。水头冲进村子,激起一人多高的浪花。那些土坯的房子,像纸糊的一样,连晃都没晃一下,就轰然倒塌,被卷入浊流。
砖瓦房坚持得久一些,但很快,洪水漫过了屋檐,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屋顶在水面上挣扎,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冢。然后,一个个屋顶也相继被漩涡吞噬。
村口的老槐树,在洪水中剧烈地摇晃,像一个不屈的老人,最终还是被连根拔起,卷带着倒下。
有人看见小动物,伸长了脖子,发出悲惨的哞叫,很快就被一个浪头打翻,再也没有浮上来。
不到一个时辰,柳树湾、吴家庄、李家铺……几个镇子,连同万顷良田,彻底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汪洋。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木板、房梁、死去的牲畜,还有各种各样的家具杂物。
天门山,成了一座孤岛。
山顶上,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在雨中此起彼伏。
男人们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女人们抱着孩子,泪水和着雨水,无声地滑落。家,没了。一辈子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了乌有。
天门山上,到处都是临时用油布和木棍搭起的简陋帐篷。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烟火的气息。人们挤在一起,分享着所剩无几的食物,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山下那片依然在缓缓上涨的洪水。
孙大成是在一个这样的帐篷里醒来的。
他一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昏暗的油布顶棚。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转过头,看到了王玉霞那张写满了憔悴和担忧的脸。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像黑夜里的星辰,专注而明亮地看着他。
“玉霞……”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地铺上,身上盖着一床潮湿的被子。
“别动,你发烧了。”
王玉霞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她把一块用冷水浸过的布巾,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昏迷了两天了,可把我跟月儿吓坏了。”
孙大成这才看到,女儿孙月就睡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睡得极不安稳。
他想起了那场雨,那道命令,那片被放弃的稻田。记忆像洪水一样涌入脑海,他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猛地咳嗽起来。
“别想了,都过去了。”
王玉霞扶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尹书记说了,我们这里泄洪,是保住了全县。舍小家,为大家……我们这里虽然淹了,但保住了更多的人。你就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孙大成滚烫的额头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安抚他内心的灼痛。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根羽毛,小心翼翼地拂过他心里最痛的伤口。
孙大成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帐篷顶。
他这个刚强的男人,在战场上没倒下,在逃亡路上没倒下,在最苦最累的工地上没倒下,此刻却病得像个孩子。那场洪水,不仅冲垮了家园,也冲垮了他心里的堤坝。
“爸爸……”
睡梦中的孙月被咳嗽声惊醒,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爸爸醒了,立刻扑了过去。
“爸爸,那水怪是不是太厉害了?把我们的房子都吃掉了。等月儿长大了,帮你去打!”
小丫头挥舞着小拳头,鼓着嘴,一脸认真地说道。
听到女儿天真的话语,孙大成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几天后,县上的慰问队伍,冒着风雨,划着船,终于来到了天门山。他们带来了粮食、药品和帐篷。
队伍的负责人,是一个穿着雨衣,身姿挺拔的女人。她指挥着工作人员分发物资,安排医生给生病的人看病,声音清亮,干脆利落。
“一定要做好防疫工作!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天气又潮湿,最容易发生传染病!”
她对随行的医生严肃地交代着。
这个女人,正是县委书记林曼依。
安顿好一切后,她向一个村干部打听了孙大成的下落,然后踩着泥泞,找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小帐篷。
她掀开帘子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铺上,面如死灰的孙大成。
“孙大成。”
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玉霞正要给孙大成换额头上的毛巾,看到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林书记!”
林曼依的目光在王玉霞和孩子身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回到孙大成身上。她没有回答王玉霞,而是径直走到地铺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当年的孙队长。”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怎么,家被水淹了,就躺在这里等死?遇到一点挫折就跟个娘们儿一样,躺在地上装死了!”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又冷又硬,直直地插进孙大成的心里。
王玉霞脸色一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林曼依一个眼神制止了。
孙大成缓缓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的脸庞比几年前更加成熟,眼神也更加锐利,但那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头,一点也没变。
她伸手指着帐篷外面,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外面!几千口子人,家没了,地也没了,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一样!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是一个能带着他们活下去的领头人!不是一个躺在这里哼哼唧唧的病秧子!孙大成,你要是个男人,就给老娘站起来!”
林曼依说完,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掀开帘子,走进了风雨里。
帐篷里,只剩下孙大成和王玉霞。王玉霞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孙大成却慢慢地,用胳膊支撑着,一点一点地,从地铺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