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那副当地主时的派头,说话文绉绉的,只是那发颤的尾音和游移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慌。
孙大成一言不发地走进来,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小的屋子更显逼仄。他没看黄仁贵,只是把鼻子凑在空气里,用力地嗅了嗅。
“藏着什么好吃的呢?”
他像是在开玩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
黄仁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干笑道:“队……队长说笑了,我们哪有什么好吃的,刚喝了点面糊糊。”
柳姨娘端着碗,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碗沿磕在牙齿上,发出“咯咯”的轻响。她不敢看孙大成,眼睛却不自觉地、飞快地往桌子底下瞟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孙大成动了。他像一头猎豹,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根本不给黄仁贵反应的机会。他弯下腰,大手往桌子背后的阴影里一伸,再拿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油乎乎的纸包。
纸包被他一抓,散开了,露出里面几块黄澄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桂花糕。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黄仁贵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柳姨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水和碎瓷片溅了一地。
“黄仁贵!”
孙大成沉下了声音,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他把那包糕点重重地拍在桌上,油渍浸透了桌面。
“我问你!”
他往前逼近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黄仁贵。
“你们两口子,在队里干活,出工不出力,整天磨洋工,挣的工分全队最少!按理说,你们早该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可是,”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黄仁贵那并没有消瘦的脸。
“我怎么就没见你们俩瘦了?嗯?”
黄仁贵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大成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还有!四郎在县一中念书,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你拿什么供他?钱是哪里来的?”
一声声质问,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黄仁贵的心口上。孙大成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威胁。
“你是个开明的地主,主动把地都交了出来。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还藏着不少东西!金条,大洋,总有一些吧?”
他盯着黄仁贵那双惊恐的眼睛。
“你隔三差五就往县里跑,表面上说是给黄四郎送学费,送吃的。实际上,你是不是在偷偷倒卖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告诉你,黄仁贵,现在是什么年头!投机倒把,私自交易黄金白银,这事要是闹大了,被捅到上面去,你们两口子可没有好果子吃!”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道天雷,彻底击垮了黄仁贵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再也撑不住了,“噗通”一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那身还算体面的长衫,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和碎瓷片。
“队长!大成!孙队长!”
他抱着孙大成的腿,涕泪横流地哀嚎起来。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看在咱们乡里乡亲的份上,看在四郎的面子上,你放我一马!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柳姨娘也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孙大成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毫无尊严、苦苦哀求的男人,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得意。他只是觉得累。
“好!”
他等黄仁贵哭嚎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你起来。”
黄仁贵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咱们毕竟有些渊源。”
孙大成慢慢地说,“我曾经还是你那就死了的孙女的冥婚女婿。你家里有多少底子,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话一出,黄仁贵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孙大成什么都知道。
“我今天来,不是要把你怎么样。”
孙大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要以后,你们两口子给我老老实实地去队里干活,别再偷奸耍滑,你那些事,我就当没看见,不会揭发你。”
他把目光转向一旁还在抽泣的柳姨娘,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特别是你,柳姨娘!你以前是阔太太,没干过粗活,我不管。但现在,你就是个社员!我希望你把那身娇贵的臭毛病给我收起来,老老实实地干活!手磨出泡,腰累断了,也得给我干!”
“要是你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吃懒做,却过得比谁都滋润”
孙大成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不用我说,队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别人难道是瞎子?是傻子?到时候,大家都会怀疑你家!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他不再看那失魂落魄的两口子,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门外夜色已深,蛙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