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棉衣,他仿佛能感觉到里面那个小生命平稳的心跳。那是一种全新的、充满希望的律动,和死亡的冰冷截然不同。
他再也绷不住了。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这个面对地主恶霸也未曾低头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把脸深深埋进妻子的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从他喉咙深处冲了出来,沉闷,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王玉霞的衣襟。
这一刻,王玉霞才真正明白,孙大成对他的那些学员,感情到底有多深。他表面上严厉得近乎严酷,训练时把那群丫头折磨得死去活来,可他的心,比谁都软。他把她们每一个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兵,自己的孩子。
翠花在镇上当了干部,算是有了出息。可蔡梅、蔡兰、蔡竹,还有其他跟着部队走了的姑娘们,如今又在什么地方?是生是死?过得好不好?
孙大成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也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过。王玉霞一直以为他忘了,或者不在乎了。
现在她才知道,他不是不在乎,他是把这份担心,像一块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心里,不敢去碰,一碰就疼。
他不是没有门路。镇上的文志远镇长,欠着他的人情。县里的林曼依书记,更是欠着他的救命之恩。
只要他开口,想打听几个人的下落,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心里胡思乱想,也不愿去揭开那个可能血淋淋的答案。
还有他那个当了地下党的哥哥孙大来,至今杳无音信,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这个男人心里,到底埋了多少事,藏了多少人。
王玉霞收紧了手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丈夫。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这样在冰冷的门口相拥。
寒风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股相濡以沫的暖意。这是对逝去生命的哀悼,也是对新生生命的敬畏。
过了许久,孙大成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好了,进屋吧。”
王玉霞亲了亲他的头发,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
“别冻着,还有咱们的孩子。”
“嗯。”
孙大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的鼻音。
他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有些摇晃,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拉着王玉霞的手,走回了屋里,关上了那扇漏风的木门,将满院的寒气隔绝在外。
屋子里又恢复了温暖。孙大成扶着王玉霞在炕上坐好,自己则在炕沿边坐下,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明天,我去县上一趟。”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王玉霞的心咯噔一下,但她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汤菊的死,让他心里那道不敢触碰的防线,彻底崩塌了。他要去县里,八成是要去找林曼依。
“好。”
王玉霞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如今,她肚子里怀着他的骨肉,这个家就是她最坚实的底气,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现在学校也放假了,我没什么事。你去县上,顺便给我爹带点东西过去。还有,”
她顿了顿,看着孙大成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你去看林曼依的时候,也别空着手去,买点东西带上。人情世故,该走的要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