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理智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心头的火焰。他是国防部二厅的上校,保密局皖南站的新任站长。他的身份是绝密,是组织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
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牵动着无数同志的生死。他不能因为一时的激动,就暴露自己潜伏多年的身份。这是纪律,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看着弟弟那双充满怀疑和审视的眼睛,心里刀割一样疼。他必须撒谎,撒一个让弟弟相信,也让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相信的谎。
孙大来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恢复了一个上校军官的镇定和威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
“大成,你果然还是这么倔。”
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
“不错,我刚跑出去的时候,是参加过……参加过一段时间的赤色队伍。”
他故意说得含糊不清。
“但是后来,我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国难当头,他们却只想着争权夺利,分裂国家。”
孙大来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我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主动向党国靠拢,成了军统的一名卧底。”
孙大成的心,随着哥哥的话,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弃暗投明?他把打鬼子,叫做“暗”?把加入吃人不吐骨头的军统,叫做“明”?
“这些年,我为党国提供了很多重要的情报,也算是立了些功劳。现在我又回来了,局座亲自任命我为皖南站站长,也算是得到了升迁。”
孙大来看着孙大成,眼神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劝慰。
“大成,你也是个营长,是党国培养出来的军官。我知道你当了逃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如,我向上面写个报告,让你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他似乎是真心在为弟弟着想,连理由都想好了:“理由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就说你当初在追捕中失足落水,头部受创,得了失忆症,最近才恢复记忆。你看怎么样?”
孙大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彻骨的冰冷。
可耻!
他觉得这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的哥哥。一个叛徒,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背叛信仰,出卖同志的可耻特务!
他不仅自己当了特务,还要拉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起下水!
他甚至能想象出哥哥摇着尾巴,向他的新主子邀功的丑恶嘴脸。
那封信里,哥哥意气风发地说要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打出一个新世界。可现在,他却成了穷苦百姓的敌人,成了压在人民头上的大山的一部分。
孙大成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呵……”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嘲讽。
“你笑什么?”
孙大来眉头一皱。
孙大成的笑容猛地收住。下一秒,他的右手快如闪电,腰间的驳壳枪已经握在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不差分毫地顶在了孙大来的脑袋上!
“我笑你,不知廉耻!”
孙大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孙大来的反应快得惊人。就在孙大成拔枪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他的手同样摸向腰间,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也同时出鞘,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孙大成的额头。
兄弟俩,在父母的坟前,用枪指着对方的脑袋。
山风更冷了,吹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孙大成的眼睛里是燃烧的怒火和决绝。他恨,恨哥哥的背叛,也恨自己曾经对他的崇拜。
孙大来的眼神里,却是无尽的痛苦和挣扎。他不能开枪,更不能解释。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应对弟弟的决绝。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退缩,弟弟的枪,真的会响。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兄弟相残吗?”
一个清脆又带着惊慌的女声,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王玉霞气喘吁吁地从山坡下跑了上来。她刚从二狗子嘴里知道,孙大成那个离家多年的哥哥回来了。她心里一震,那个埋藏了多年的名字——孙大来,又浮现在心头。
那是她的初恋,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美好的梦。他们曾经私定终身,却被她的父母无情拆散,最终她含恨嫁进了黄家。
她一直想问他,当年为什么一个人悄无声…声地离开,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这个结,在她心里系了十年。
她想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然后彻底放下过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刚跑到坟前,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兄弟二人,持枪相向,生死一线。
听到这个声音,孙大成和孙大来都循声望去。
“玉霞?”
当看清来人时,孙大来浑身剧震。他手里的枪,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眼前这个女人,比记忆里成熟了,也憔悴了,但那熟悉的眉眼,那动人的身姿,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样子。
巨大的震惊和喜悦,让他瞬间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险境。他朝着王玉霞跑了过去,张开双臂,想像十年前那样,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玉霞,真的是你!”
就在他的手臂即将触碰到王玉霞时,王玉霞却像受惊的鹿一样,猛地向后闪开了一步。
孙大来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脸上满是错愕和不解。
“孙大来,请你自重!”
王玉霞的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是的,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确实乱了。可是,当她看到他对面的孙大成时,那份慌乱迅速被一种更强大的情感所取代。
她的心,早就不属于过去了。她的心里,只有那个沉默寡言,却能为她豁出性命的孙大成。
所以,那个盘踞了她十年的问题,她忽然不想问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她看清了孙大来的身份。他和胡文迁是一样的人,是国民党的高官,是她和孙大成拼死反抗的敌人。
她不想,也不愿再和这种人有任何沾染。
王玉霞的目光越过孙大来,落在了不远处持枪而立的孙大成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决然。
孙大来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到了弟弟眼中那还未消散的杀意。他再看看王玉霞冷漠疏离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他回来了,却发现,家已经不是那个家。他最爱的女人,心里有了别人。而他最亲的弟弟,正拿枪指着他,视他为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