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梅每月在黄家领的那点饷银,刚一到手,就被上门讨债的邻里乡亲们分刮干净,根本留不下一文钱。
这锅白米,是蔡梅的“私产”。
是她每天在食堂打饭时,趁人不注意,从米缸里飞快地抓一把,揣进兜里,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为了能心安理得地“偷”这点米,她在食堂每餐都只吃一碗饭,把省下的口粮,换成了这能让弟弟和父亲在年夜里尝到的一口香甜。
“爹,今天是大年三十,您就别絮叨了!”
蔡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她挺直了腰板,仿佛这样做,就能驱散这屋子里的贫穷与寒冷?
“今天,咱们就吃大白米饭!”
她接过弟弟手里的碗,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骄傲的表情,揭开了瓦罐的盖子。那股更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让小男孩发出一声幸福的欢呼。她舀起满满一勺雪白的米饭,正要扣进弟弟的碗里。
“吱呀——”
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夹杂着冰碴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吹得那豆大的油灯火苗一阵狂舞,险些熄灭。
屋里的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同时朝着门口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如山岳般的身影。他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身笔挺的护院服,和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势,却让蔡梅瞬间如坠冰窟。
她手里的饭勺,“当啷”一声掉回了瓦罐里,溅起点点米粒。
“教……教官!”
蔡梅的血,一瞬间凉透了。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来?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完了!
一定是自己偷米的事情,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得她魂飞魄散。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赶出护院队,家中断了唯一的收入,卧病在床的爹没钱买药,年幼的弟弟跟着自己挨饿受冻的凄惨景象。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咳咳……咳咳咳!”
老蔡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孙大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屋内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百倍。
那漏风的墙壁,那破败的桌椅,那盘子里所谓的“年夜饭”,那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那个穿着姐姐的衣服、手腕上满是冻疮的孩子……以及那锅,在这穷困潦倒的环境里,显得无比珍贵,也无比讽刺的白米饭。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刺痛,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
他自诩重情重义,却对身边学员的苦难视而不见。他每天逼着她们挑战极限,却不知道,她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
他只怪自己,根本没有用心。
“一人做事一人当!”
就在孙成心头翻江倒海之时,蔡梅突然抬起了头,她的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神里却迸发出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她往前一步,将瘦弱的弟弟护在身后,梗着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米是我偷的!跟他们没关系!我只是想让爹和弟弟在过年吃上一口白米饭!教官,要罚就罚我一个人,要打要骂,要开除我,我都认了!”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发着抖,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悲壮的坚韧。
孙大成看着她,看着这个在训练场上流血流汗从不吭声,此刻却为了保护家人而挺身而出的姑娘,心中那股刺痛,化为了一股灼热的暖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口中,迸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立正!”
这声命令,如同烙印一般,早已刻进了蔡梅的骨子里。她的身体,甚至比她的大脑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并拢双脚,挺直脊背,双手紧贴裤缝,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军姿。
屋子里,只剩下老蔡头压抑的咳嗽声,和窗纸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声音。
孙大成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蔡梅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再次下达了命令。
“向后转!跑步走!”
蔡梅的身体再次机械地执行了命令,一个标准的后转身,面向了那扇破败的木门。她的心里一片茫然和绝望,这是要……把自己赶出去吗?
就在她准备迈出那沉重一步的时候,孙大成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去宿舍的厨房,把墙角那半袋大米扛过来!还有挂在梁上的那块腊肉,也一起拿过来!”
蔡梅的脚步,猛地顿住。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以为自己是太过恐惧,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她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看向孙大成。
孙大成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威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其中,没有半分责备。
他看着这个故作坚强,眼眶里却早已蓄满泪水的姑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允许我的学员,过年没有肉吃!”
轰!
就这一句话,仿佛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蔡梅用尽全身力气筑起的所有防备。
那故作的坚强,那悲壮的决绝,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被暖到了。
不是因为那半袋大米,也不是因为那块腊肉。而是因为那句“我的学员”。
原来,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偷米贼。
原来,他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
豆大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滚而下。她想说声“谢谢”,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这个在训练场上摔得头破血流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坚强姑娘,此刻,却哭得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