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死灰。
那座房子,是恩。
这个身份,是更大的恩。
两份天大的恩情,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得死死的。
他还能说什么?
他还能拒绝吗?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
喉结滚动了半天。
一个字,从牙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好!”
黄仁贵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个字。
“好孩子,好孩子!”他亲热地拉起孙大成的手,“以后,就别喊什么老师了,生分!”
“该喊我……爷爷!”
孙大成僵硬地站着,嘴唇哆嗦着,那两个字,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
……
从堂屋出来,夜风一吹,孙大成才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可心里,却比刚才更加沉重。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朝着自己那间临时的耳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一道纤弱的身影,忽然从旁边的黑暗中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王玉霞。
“跟我来!”
她没有多说,只是丢下三个字,便转身朝着院子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走去。
孙大成心里犯着嘀咕,但还是跟了上去。
月光下,王玉霞的脸色,比纸还要白。
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有两团火在烧。
“你不能答应他!”
她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孙大成沉默。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冥婚!是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跟一个死人绑在一起!你这辈子就毁了!”
王玉霞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拔高。
“你还年轻,你应该娶一个活生生的媳妇,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而不是守着一个牌位,过一辈子活寡!”
孙大成依旧沉默。
他能说什么?
说他是个逃兵,需要黄家的庇护?
还是说,他欠了黄家天大的恩情,根本无法拒绝?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王玉霞见他不说话,心里更急了。
她上前一步,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
“大成,你别犯傻!你以为他给你盖房子,是真的对你好吗?”
“那不是房子,那是一个笼子!一个用人情做的,让你一辈子都挣脱不掉的笼子!”
“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他就是看中了你老实,重情义,才一步一步地给你下套!他这是挟恩图报!”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孙大成的心上。
他不是傻子。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在黄仁贵提出冥婚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隐隐猜到了。
只是,他不敢深想,也不愿去想。
他宁愿相信,黄仁贵是真的出于善意。
可现在,王玉霞却将这层虚伪的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破了。
将那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王玉霞看出了他内心的动摇。
她知道,还有希望!
“大成,你听我说,你快跑吧!”
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硬塞进孙大成的手里。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些体己钱,还有几张银票。不多,但足够你到外地安身立命了。”
“你连夜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算我求你了!你不能毁在这里!你哥哥他?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跳进火坑啊!”
孙大成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布包。
布包上,还带着她身体的温度。
一股说不清的暖流,从手心,一直传到了心底。
在这个冰冷的黄家大院里,她是唯一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人。
可是……
他缓缓地,抬起头。
看着月光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将那个布包,重新推回到了王玉霞的手里。
“嫂子,你的心意,我领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他没有喊少夫人,显然,也是带了情绪。
“可是,我不能走!”
王玉霞愣住了。
“为什么?!”她几乎要崩溃了,“难道你真的要为了那座破房子,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恩情,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那不是虚无缥缈的恩情。”
孙大成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孙大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做人,要言而有信!”
“唾沫,吐出去,就是一个钉!”
“我既然答应了老爷,就绝不会反悔。”
这几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是他的原则。
是他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王玉霞彻底呆住了。
她想过一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理由。
固执!
愚蠢!
不可理喻!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大成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这个男人,宁愿守着那可笑的信义,也不愿意为自己活一次?
哀莫大于心死。
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
她看着眼前这张倔强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无比的遥远。
她还能说什么呢?
再多的劝说,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缓缓地,收回了手,将那个布包,紧紧地攥在手心。
“好……”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好一个……言而有信。”
她惨然一笑,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凄凉。
孙大成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去了一块。
疼。
说不出的疼。
他转过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自己那间狭小、昏暗的耳房。
而在院子另一头的假山后面。
一道黑影,从阴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黄仁贵!
他将刚才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意外。
只有一丝冰冷的,尽在掌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