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森的手猛地松开,仿佛黄媛媛的皮肤带着灼人的温度。他向后踉跄半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几本书籍被震得歪斜,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
他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着黄媛媛正从容放入口袋的那几张皱巴巴的纸页。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般的急促气音。
贺森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未散的惊悸和一丝气急败坏的沙哑“你……你他妈……”他喘了口气,试图找回平日里那副混不吝的腔调,却破天荒地有些结巴,“你也太大胆了吧?”
他抬手,胡乱地指向黄媛媛刚刚塞回书架的那本书,又猛地指向自己的鼻子,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得溜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我!我还站在这儿呢!你就、就这么……当着我的面?!直接把那书给撕了?”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这死寂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激起了一点微弱的回音。
贺森自己似乎也被这失控的音量惊到,下意识地噤声,警惕地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确认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后,才猛地转回头,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混杂着后怕、荒谬,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全然不顾忌的信任。
“黄媛媛,”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个字都裹着难以置信,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压迫感,但这次却少了之前的攻击性,多了种焦躁和甚至有点像替她着急的意味“你就算干坏事就不能避着点人吗,就你这智商还让我不要小瞧你。”
黄媛媛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书架之间“你不是让我信你吗?”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贺森激动未褪、甚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信了。所以对你,我也没什么可遮着掩着的了。”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刻意强调,没有煽情渲染,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
贺森所有未出口的、带着焦躁和惊悸的话语,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僵在原地,只剩下胸膛还在因为刚才的情绪而微微起伏。
图书馆深处光线晦暗,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大片大片的、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尘埃冰冷腐朽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细微的浮尘在稀薄的光柱中缓慢舞动,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幽灵。
而黄媛媛就站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昏暝与沉寂中央。
她身后,是两排书架尽头的一扇高窗。午后的阳光猛烈地穿透了积着薄尘的玻璃,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恰好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却又无比强势地笼罩其中。
光柱之下,无数微尘如同金色的星屑,围绕着她翩跹闪烁。她那件卡其色的风衣边缘被映得微微透明,低扎的马尾辫发丝被染上温暖的光晕,甚至连她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就那样站着,平静地看着他,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明亮、清晰,甚至带着某种圣洁的意味。
与他周身所处的、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阴郁、压抑、见不得光的冰冷阴影,形成了极致突兀又令人心悸的对比。
那片光太耀眼了,耀眼得几乎有些刺目。
贺森就那样愣愣地看着,看着站在光里的她。大脑像是被这过于强烈的画面冲击得停止了运转,所有翻腾的情绪——惊骇、焦躁、不敢置信,甚至那一丝隐秘的、被她全然信任所带来的无措——全都凝固了,消散了,被那片纯粹而温暖的光亮彻底吞噬、净化。
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些属于阴暗角落的冰冷和戾气,正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阳光照射下,丝丝缕缕地蒸发、消散。一种陌生的、近乎滚烫的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悄然蔓延,让他僵直的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那片仿佛独独为她而存在的光。
就这样图书馆深处的寂静被阳光切割成明暗两半。黄媛媛站在光柱中央,仿佛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鲜活的存在。贺森怔怔地望着她,那些翻腾的情绪在炽热的光线下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但这种过于直接的回应,像一把无声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层层设防的心壳,露出了里面最措手不及的柔软。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有些狼狈地落向旁边积着薄灰的书架。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作响,震得他耳膜嗡嗡的。
半晌,他才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干涩:
“……蠢死了。”
这三个字说得毫无底气,甚至尾音微微发颤,与其说是骂人,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无措的嘟囔。
黄媛媛看着他这副明显乱了阵脚、却还要强撑凶悍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语气却刻意板了起来。
“还有,”她微微抬了下巴,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躲闪的眼睛上,“没大没小,一口一个黄媛媛。我是你的实习老师,就算不叫老师,也该规规矩矩喊声黄老师才对。”
贺森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这话刺了一下,刚想习惯性地顶嘴凭什么,可一对上她站在光里那副理所当然又带着点训诫意味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莫名噎了回去。他喉结动了动,偏过头,极其含糊又飞快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黄媛媛只隐约捕捉到一点气音,像是“事儿真多”,但也没再深究。
她抬手理了理方才被他攥过、略有些皱的袖口,语气恢复如常“等一会还有语文课,我得回办公室准备一下。你……”她目光扫过他身后那片适合藏匿和睡觉的阴影角落,“要是还想继续睡,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踩着斑驳的光影,朝着图书馆门口走去。脚步声清晰而平稳,逐渐远去。
贺森僵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那片笼罩着她的阳光也随之抽离,周围的昏暗和寂静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独自站在阴影里,很久都没有动。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那句“没规矩”,还有那句“我信了”。他下意识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刚才被她用书敲过的地方,其实一点也不疼。
“烦死了。”贺森最终低低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然后猛地转身,一脚踢在旁边书架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震落些许灰尘。
但他也没再躺回去睡觉,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朝着图书馆出口的方向,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黄媛媛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午后略显慵懒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气里飘浮着粉笔灰和咖啡混合的熟悉味道,几位没课的老师正伏案工作,室内一片安静。
然而,这片平静几乎在她踏入的瞬间就被打破了。
几乎是门轴转动的轻响刚落下,斜后方工位上一道人影便倏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桌面上的一支笔,笔滚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周屿。
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那支笔,所有的注意力都瞬间聚焦在了刚刚进门的黄媛媛身上。他脸上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短暂的、未曾掩饰的怔忡。
那情绪来得迅猛而真切,如同冰面骤然裂开的缝隙,虽然只有一刹那,却清晰得让黄媛媛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黄媛媛。”周屿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迫,“你刚才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