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驿的炸酱面香气,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每个人的衣襟和行囊上,伴随着大军继续南下的步伐。那碗浓香四溢的面条,如同最有效的解乏药,不仅填饱了肚子,更熨帖了心灵,连带着接下来的路程都显得轻快了许多。将士们脸上的疲惫之色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即将到家的雀跃与期待。队伍中的谈笑声也明显多了起来,内容无非是家乡的风物、亲人的模样,以及回去后第一件想做的事。
林晚昭依旧坐在她那辆专属的马车上,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她撩开车帘,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越往南走,春意便越发浓烈起来。路边的树木早已披上嫩绿的新装,田野里是一片片欣欣向荣的麦苗,不知名的野花在草丛中星星点点地绽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这与北疆那片刚刚解冻、还带着些许荒凉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心情,也如同这窗外的春色,渐渐变得明媚而复杂。
北疆的经历,像一场漫长而深刻的梦。梦里有血与火,有冰与雪,有饥饿与危险,但也有温暖与情谊,有信任与成就,更有那个人的身影……如今梦将醒,她即将回到那个繁华却也规矩森严的京城,回到安远侯府,回到她“小林师傅”的身份里去。
说没有落差是假的。在朔风城,她是被数千将士真心爱戴和信赖的“林行走”,可以参与到军机要务(虽然是后勤方面),可以凭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影响甚至改变局势。可回到侯府呢?她首先是一个“厨娘”,一个“奴婢”。即便顶着“御膳房行走”的虚名,本质上依旧难以逾越那森严的等级。府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王氏母女虽然被赶走了,但难保没有其他看她不顺眼或者嫉妒她的人。还有那个苏文远表兄,虽然下了狱,但谁知道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而且……她和顾昭之……
林晚昭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块温润的“御膳房行走”玉牌,又想起行囊中那把沉甸甸的玄铁锅铲和韩老将军赠的弯刀。这些都是她在北疆价值的证明,也是顾昭之对她……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回护。
可是,回到京城,回到那个高门大院里,他们之间那因共同经历生死、并肩作战而悄然拉近的距离,会不会又被那无形的鸿沟重新隔开?他还会是那个会默默喝下她熬的安神茶、当众肯定她的功劳、甚至别出心裁赏她玄铁锅铲的顾昭之吗?还是会变回那个高高在上、清冷难测、需要她恭敬行礼、小心伺候的侯爷?
想到这里,林晚昭心里就像揣了一团乱麻,有些烦闷,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她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轻轻叹了口气。
“唉,想那么多干嘛!”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振作起来,“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我有手艺,饿不死!大不了……真求了恩典,出去开个小食肆去!”
这个念头一起,她立刻又兴奋起来。对啊!她还有“云深处”山庄呢!不知道赵叔他们把山庄打理得怎么样了?她带回去的北疆香料和种子,正好可以在山庄里试种!还有温泉,可以开发更多利用方式!说不定,真能把山庄经营成京城独一份的休闲美食胜地!
就在她沉浸在“商业蓝图”的规划中时,马车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车夫恭敬的问候声。
马车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顾昭之那张俊美却略显疲惫的脸出现在窗外。
“侯爷?”林晚昭吓了一跳,连忙坐直身子。顾昭之很少在行军途中直接到她的马车旁来。
顾昭之没有上车,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透过车窗传来,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下车,随本王走一走。”
走一走?林晚昭愣了一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侯爷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难道是回去后的安排?还是要敲打她,让她谨守本分?
她不敢怠慢,赶紧应了声“是”,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头发,拿起随身的小包袱(里面装着她的玉牌、水囊和一些零碎),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马车。
顾昭之已经负手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似乎刻意在等她。林晚昭赶紧小跑几步,跟在他身后半步左右的距离,低着头,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也给官道两旁的原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大军在后方有序地行进,他们所在的前锋位置相对安静,只有微风拂过麦苗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车轮声。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林晚昭偷偷抬眼,打量着顾昭之挺拔的背影。玄色的常服衬得他肩宽腰窄,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耳侧,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贵与威仪。
他到底要说什么?林晚昭心里愈发没底。
终于,顾昭之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此番回京,有何打算?”
林晚昭的心猛地一跳!来了!果然是要说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然:“回侯爷,奴婢……奴婢还没细想。但总归是……听从侯爷和府里的安排。” 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若是……若是侯爷恩准,奴婢还是想回听竹轩小厨房当差。”
这是她的真心话。听竹轩小厨房虽然规矩也多,但相对独立,而且……离他最近。
顾昭之脚步未停,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哦?只是如此?本王记得,你曾说过,心愿是开个小食肆,自由自在。”
林晚昭心里“咯噔”一下。侯爷竟然还记得她当初在病榻前随口说的话?她当时是为了宽慰他才那么说的,其实内心深处,对离开侯府、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还是有着不小的畏惧和不确定。尤其是在经历了北疆的生死与共后,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想离他太远。
“那个……那个……”她有些慌乱,脑子飞快地转着,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开食肆是奴婢的梦想,但……但奴婢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需要多历练。而且……侯府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还想……还想多报答侯爷……”
她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自己这马屁拍得有点生硬,脸都有些发烫了。
顾昭之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夕阳的金光正好映照在他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深邃,那双平日里深沉难测的眼眸,此刻仿佛也浸染了晚霞的暖意,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林晚昭被他看得心头狂跳,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与他对视。
“林晚昭。”他唤了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
“奴……奴婢在。”林晚昭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