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额头沁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记忆正在以血肉为代价燃烧。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情感沸腾的时刻,展厅入口传来一阵轻微骚动。
一辆家用轮椅被人缓缓推了进来。
坐在上面的是位老人,枯瘦如柴,戴着氧气面罩,双眼紧闭,仿佛仅凭最后一丝气息维系生命。
家人红着眼眶,在他手中放入一支笔。
老人颤巍巍翻开留言簿,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一行歪斜却用力的字:
我想看清小时候的太阳。
暴雨过后的第七日,晨雾还未散尽,村口的展览棚已静如废墟。
风穿过破损的帆布,发出低哑的呜咽,像是谁在梦中未说完的话被遗落在了这里。
陈景明是在火光熄灭后倒下的。
火焰升腾的那一瞬,他将“玉麒麟卢俊义”缓缓送入熔炉,动作轻得像把一个婴儿放进摇篮。
他说:“我不是来赎罪的,我是来还愿的。”声音不大,却仿佛穿越了三十年光阴,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真切——那不是忏悔,而是一种久违的交付。
话音落下,火焰猛地一跃,如金蛇狂舞,映得整座展厅通红。
就在那一刹那,所有人的掌心同时泛起温热,像是有一只小小的手从记忆深处伸出来,轻轻握住了他们。
有人怔住,有人落泪,有人下意识地攥紧拳头,生怕这温度溜走。
陈景明的身体晃了一下,随即软倒。
李娟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接住他,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小杨医生冲上来检查脉搏,眉头紧锁:“脑电活动剧烈异常……他在用某种方式透支记忆神经回路。”
没人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火焰吞没卡片的瞬间,整个空间似乎凝固了一秒——时间倒流?
灵魂共振?
还是集体潜意识的短暂苏醒?
没人能解释。
但那位癌症晚期的老人,给出了最朴素的答案。
他被家人推进来时,已经无法言语,仅靠氧气维持生命。
可当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展柜玻璃的刹那,竟忽然睁开了眼。
浑浊的眼球转向天花板,嘴角咧开,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亮啊……真亮!”
两个小时后,他在家属怀中安详离世。
临终前,他只留下一句遗言:“他说终于看清了。”
小杨医生站在病房外,手指飞快地在平板上记录。
他删去了所有医学术语,只留下一行字:“这不是医学能解释的,但它是真的。”然后点击发送,收件人是中华心理学会边缘现象研究组。
他知道这份报告会被归为“轶事案例”,但他也清楚,有些真实,比数据更沉重。
仪式结束后第三天清晨,阳光斜照进残破的展厅。
李娟独自一人回来,手里提着一只旧布袋,准备收拾最后的遗物。
风吹动碎纸,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絮语。
她弯腰捡起一张被雨水泡皱的参观登记表,又拾起半截粉笔、一只断带的钢笔。
每一样东西都曾承载过一段沉默的渴望。
她在留言簿前停下——那本厚厚的手写册子,密密麻麻写满了陌生人的童年碎片。
她正欲合上,却忽然一怔。
留言簿自己翻动了一页。
没有风,也没有人碰它。
纸面中央,原本空白的位置,正缓缓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字迹,像是墨水从纸纤维里渗出来:
“你还记得吗?”
光晕微弱,如萤火初燃,随着她的注视,那行字竟开始微微颤动,仿佛在等待回应。
李娟屏住呼吸,指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不敢触碰。
她忽然觉得,这本子不该被带走,也不该被保存。
它属于这个地方,属于这片土地上尚未离去的记忆。
远处山梁,野麦花随风起伏,金黄与翠绿交错,一如三十年前那个夏天。
一辆黑色轿车悄然驶过,车窗上映出程立峰的脸。
他目光沉静,手中握着一张手绘的水浒卡——笔法稚嫩,却是完整的三十六天罡之一。
而在城市各个角落,无人知晓的墙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新的涂鸦:
歪斜的宋江举着糖葫芦,吴用坐在补丁书包上读书,林冲的长枪挑着一只断线的风筝……每一幅画的角落,都写着同一句话:
陈景明醒来已是第五天。
他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窗外野麦花开得正盛,风吹过时,浪一般翻滚。
他望着那片金黄,忽然笑了。
“虽然忘了她长什么样……”他喃喃道,“但我现在知道,她一直在我心里活着。”
手机突然震动,自动弹出一张从未见过的照片:三个少年并肩坐在麦垛上,手中高举着燃烧的卡片,火光照亮整片麦田。
照片下方没有任何文件信息,拍摄时间为空白。
李娟看着照片泪流满面,而陈景明只是静静望着窗外,仿佛听见了什么遥远的声音——
麦田在唱歌。
而此刻,在展览闭幕后第三天清晨,李娟蹲在残阳斑驳的地上,盯着那本自动翻页的留言簿,逐行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