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刻屏幕上,一切失控了。
每一帧画面都被自动替换为不同城市的故乡影像:东北平原上的秋收麦浪、江南水乡清晨的薄雾、西北黄土坡上孤零零的一棵老槐树、西南山村里通往学校的泥泞小道……那些本该被深埋在记忆角落的画面,竟如潮水般涌出,覆盖了包厢内的实时监控影像。
更诡异的是,楼内背景音乐的节奏开始随哭泣频率同步变化——不再是预设的抒情慢歌,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旋律,像是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又像母亲哄睡时的轻哼。
那层涂覆在墙内的材料,正将痛苦转化为旋律。
但它不再服务于操控,而成了共鸣通道。
马三爷死死盯着屏幕,喉咙发紧。
他曾亲手策划过上百场“清唱疗愈夜”,用低价酒水和煽情歌词诱导都市白领释放压力,再悄悄录下他们的崩溃瞬间卖给心理咨询平台。
他以为自己是这场情绪游戏的操盘手,冷眼旁观着每一个标签化的人生在歌声中崩解。
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
不是他在收割悲伤,是悲伤正在吞噬他。
他的耳边响起一段模糊的童谣,是他早已遗忘的河北老家村口每逢清明祭祖时唱的调子。
紧接着,监控画面上闪过一帧不属于任何包厢的影像: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小男孩跪在坟前烧纸,火光映出他满脸泪痕。
那是他六岁的自己。
“不可能……”他后退一步,背撞上冰冷的墙壁,“这都是程序!是信号干扰!”
可当他伸手去按紧急断电按钮时,整栋楼的灯光忽明忽暗,警报未响,空调停转,唯独音响系统仍在运行,甚至更加清晰——b07包厢里,陈景明的声音微弱却执拗地穿透隔音层,像一根细针扎进他的太阳穴。
而在包厢内,小芳悄悄打开围裙暗袋,取出厚厚一叠手稿。
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潦草的记录。
她翻到最新一页,笔尖还在微微颤抖:
今日记录:b07包厢,五人落泪,一人呕吐,一人说出十年未讲真话。
关键词:父亲、学费、失业、羞耻、想回家。
附加备注:有人看见星空,有人闻到泥土味。
我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共感。
但我相信——他们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她抬起头,望向跪坐在地的陈景明。
那人七窍已有血丝渗出,嘴唇干裂发紫,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可他的眼睛仍睁着,空洞却执拗地扫视每一个人,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把所有人的伪装撕开。
小芳忽然轻声问:“老师,你说……如果把这些故事印出来,会不会有人愿意听?”
李娟转过头来看她。
这位曾经的“金凤凰”,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她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服务员女孩,
她没有回答,而是缓缓伸出手,握住小芳冰凉的手指。
“你会成为第一个写下‘都市哀歌’的人。”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一刻,小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原来那些深夜里偷偷记下的哭诉,那些藏在围裙里的委屈与呐喊,从来都不是无意义的废话。
它们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证词。
而陈景明的意识正一点点沉入黑暗。
他的身体已濒临极限。
“标签剥离”本是他内心对世界的反抗,一种精神层面的觉醒机制——他能“看”见人们身上的社会标签,也正因为如此,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标签如何扭曲人性、压抑真实。
可现在,这种能力不再是被动观察,而是主动释放,像一场自我燃烧的灵魂献祭。
他凝视着王强——那个曾挥舞镰刀说要盖电梯房的少年,如今头顶浮现出新的金文:【我骗了兄弟的钱去赌】、【儿子问我为什么没爸爸的朋友来家里】……
他看向大刘哥——【女儿生日那天我在工地摔断腿】、【不敢告诉家人怕他们担心】……
他看见小薇——【最后一次通话我妈说想吃我做的饭】、【可我连请假三天都要扣年终奖】……
每一道文字浮现,就像一把刀剜开一层皮肉。
他们在痛,他也跟着痛,而且更甚。
因为他不仅承受自己的伤,还承接了别人的痛。
就在他即将昏厥之际,整栋KtV的音响系统突然失控。
百人合唱《我的祖国》冲破隔音层,混着抽泣、笑声、嘶吼,在楼宇间轰然炸响。
街道上的行人停下脚步,出租车车载电台自动切换频道,司机们纷纷熄火,有人跟着哼唱,有人掩面痛哭。
便利店店员放下扫码枪,望着窗外怔怔出神;写字楼加班的年轻人推开窗户,听见歌声从城市深处升起。
而在城市另一端,无数手机弹出一张张从未打开过的相册。
全是故乡田野的照片。
无人操作,无人上传,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记忆被集体唤醒。
陈景明嘴角微微扬起,血迹顺着下巴滑落。
昏睡前最后一念,如风掠过心田:
原来土地一直记得我们。
他的眼皮沉重合上,呼吸几近停止。
而在凌晨四点的医院病房里,李娟用棉签蘸水,轻轻润湿他干裂的唇。
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答声,灯光惨白。
忽然,他猛地睁眼。
瞳孔涣散,眼神空洞,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才终于归来。
嘴里断续呢喃着什么,声音极轻,却让李娟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