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完全独立、自给自足的数字记忆库,在潮湿的泥土深处,开始悄然运转。
他在地窖的入口处,立了一块从河边捡来的青石板,用刻刀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回声站”收到的第一条语音留言内容:
“狗剩回来了,没发财,但没骗人。”
村里有不明所以的年轻人路过,好奇地问:“景明哥,你这搞的啥新景点?”
陈景明靠在石碑上,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不算。这是个录音馆,专门收录那些中国人一辈子都没敢对家人说出口的五个字——‘我很好,其实不好’。”
当晚,地窖里的服务器后台,闪烁起一个微弱的信号灯。
一条新的匿名留言,穿透了城市的钢筋水泥,抵达了这片麦田的腹地。
留言来自深圳,声音压抑而疲惫:“爸,我跟你说年底项目忙,能拿双倍奖金,其实……其实我上个月就被裁员了。但我刚在网上看到,说咱家的灯还在亮。那我就放心了。”
两天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村口。
周立民最后一次以副县长的身份,前来视察。
随行人员殷勤地要为他撑伞,劝他路滑,不必亲自上山。
他摆了摆手,执意独自步行。
走到半山腰,皮鞋深陷泥泞,他索性弯腰脱掉鞋袜,赤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湿润的土地上。
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
当他抵达打谷场时,正看见王强赤着膊,嘶吼着号子,与村民们合力将一根巨大的横梁抬上石柱。
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没有丝毫的悲观与颓丧,反而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走到一旁的设计图架子前。
村支书看见他,紧张地搓着手迎上来。
周立民一言不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枚鲜红的、还带着体温的印章——施工图审核章。
他对着王强那张粗糙但结构精巧的图纸,用力盖了下去。
红色的印泥,瞬间烙印在纸上。
随即,他又拿出钢笔,在旁边添上了一行手写批注:
“准予试运行三年,期满视人文价值评估结果,决定续留或拆除。”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山下走去。
经过村支书身边时,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妈要是活着,也会想看见这盏灯。”
清明过后的第一场集市,梨树村的“守灯亭”成了十里八乡最热门的话题。
邻村的村民赶来看热闹,临走时,有人偷偷从灯台下,用红纸包起一小撮燃尽的蜡灰,揣进怀里,说是“能安神,治小儿夜啼”。
更有几个在外面大城市务工的年轻人,专程请了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亲手给那盏豆油灯添一次油,点一次火。
其中一个在东莞打工的男人,在灯亭前点完灯,转身就跪在了村后父母的坟前,嚎啕大哭:“爸,妈!这些年我给家里打电话,只报喜不报忧,活得像个骗子!可我昨晚梦见我妈了,她提着灯在找我,她说她不怕黑,是怕我看不见她回家的路……”
这一幕,被一直跟拍的老康,用他那台老式胶片相机,永远地定了格。
许多年后,这张名为《灯亮了,娘来了》的照片,成为了《中国当代乡村纪实》摄影大展的开幕作品,看哭了无数观众。
又是一个深夜,陈景明再次盘坐在老槐树下。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试图唤醒脑海中那个熟悉的“标签系统”界面,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一片虚无。
他并不失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放弃了探寻,只是静静地聆听。
风穿过新建成的守灯亭,发出一种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仿佛无数人压低了嗓子的轻语,在诉说着各自的悲欢。
忽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弹出一条匿名短信,没有号码,只有一个符号:“我在东莞的流水线上加班,刚抬头看了眼窗外,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闻到了咱家麦子的香味。”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小学宿舍里批改作业的李娟,看到一个学生在作文里这样写道:“我们家的灯永远不会灭。因为我奶奶说,那盏灯,是爷爷从上海寄回来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
她放下红笔,抬头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远处的守灯亭里,那一点豆油灯的火光,在玻璃罩的守护下,正稳稳地燃烧着,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辰,安静而执拗。
春耕结束,雨水充沛,田埂上的麦苗一夜之间窜得老高,绿油油的一片,像铺开的巨大绒毯。
陈景明站在田边,看着这番景象,捏了捏口袋里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