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爱在暮霭里腌咸菜,这时候的风不燥,盐能渗得匀,她的手在坛子里压实菜,你闻,这霭里的香都钻进菜里了;父亲爱在暮霭里修补农具,雾里的铁不冰手,好打,锤声在霭里闷响,叮叮当当里混着铁锈的味。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在暮霭里摘朵野菊别在衣襟,花香混着雾的凉,像把打开记忆的钥匙。
这些藏在凉里的气息,像串挂在门楣的风铃,风过时,每个味道都带着对应的画面——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父亲在屋檐下捶打的侧影,祖父在田埂上巡视的剪影。这些被暮霭浸润的记忆,像坛封在窖里的酒,年头越久,越能品出醇厚,像雾里的酒香,闻得到,尝得着,却醉在心头。
暮霭的光影,是漏在沉里的碎。夕阳刚隐时像块烧红的铁,把云霭染成胭脂,却在雾里慢慢沉,像块慢慢冷却的炭;月将出时像枚浸了水的玉,在霭里忽明忽暗,把树影投在地上,像幅活动的剪影;星子初现时像撒在棉上的银,在白里闪着碎光,却不刺眼,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银粉盒;渔火在霭里像颗颗跳动的心,明明灭灭,把水面的雾染成片朦胧的橙,像匹没织完的锦。
有次在暮霭里看孩子放风筝,风筝线在霭里看不见,只看见个彩色的点在沉色里忽上忽下,像颗不肯睡的星。孩子的笑声在雾里滚,我的风筝在跟月亮打招呼呢,他的母亲笑着收线,暮霭要睡觉了,让风筝也回家吧。这些漏在沉里的光影,像场温柔的哄睡,让你在不经意间,放下白日的喧嚣,明白有些热闹终要收场,就像暮霭总要漫上来,把白昼轻轻裹进梦里。
暮霭的消散,是场沉静的交接。霭散时从不是骤然褪去的,像谁在慢慢掀帘,先露出檐角的月,再露出树梢的星,最后露出墨蓝的天,像幅慢慢收卷的画。祖父说暮霭散得缓,是跟土地道晚安,他的烟斗在月下明灭,你看那星子先出来,是替太阳值班。
有次我在暮霭里守到霭散,看月光把最后缕白收走,田埂的草叶上都挂着水珠,像谁的泪。老农说这是暮霭留下的念想,让你记得白日的好。这些沉静的交接,像场庄重的仪式,虽有不舍,却也坦然,因为知道结束是为了开始,就像暮霭明天还会漫上来,把白昼再轻轻裹进温柔的沉里。
暮霭的记忆,是蒙在岁月上的纱。祖母临终前总说我看见暮霭里有你爷爷在摇船,她的手在被单上轻轻划,像在拨水,他说船在雾里等我,桨都备好了。父亲把她的骨灰撒在常起暮霭的江湾,让暮霭陪着她,她喜欢这静。现在每次走过那片江滩,看见暮色漫上来,总觉得祖母就在霭里,正笑着朝我挥手,像小时候那样,手里还端着冒热气的粥。
去年带女儿回故乡,在暮霭里教她认归鸟,这是太奶奶说的暮鸟投林,它们要回家睡觉了。她的小手在雾里抓,想抓住那些飞掠的影,妈妈,暮霭是棉花做的吗?我抱着她往村里走,雾里的灯火像浮在云里的星,是呀,是老天爷给归家的人铺的路。她的笑声在霭里滚,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却没惊散那片沉,像颗石子投进棉絮,只留下温柔的痕。
暮秋的暮霭把村庄裹成团浓褐时,我又坐在了渡口的老樟树下。江面上的渔火已连成片,在霭里闪着暖黄,像条流动的星河。守渡的阿伯收了最后趟船,这霭今晚要厚,定是个好晴天,他的烟斗指着对岸的山影,你看那山在雾里打坐,像位老神仙。
准备离开时,在樟树根处发现片完整的枫叶,叶脉在暮色里依然清晰,边缘还沾着点霭气凝成的露,像颗凝固的泪。我把它夹进笔记本,指尖触到的脆里,仿佛还带着夕阳的暖,带着江风的润,带着祖母的体温。
走出很远再回头,暮霭里的村庄像艘泊在梦里的船,隐约的犬吠在沉色里荡,像从另个世界传来。风穿过江滩,带着苇的涩,带着水的腥,带着归鸟的鸣,我忽然懂得:暮霭的沉里,藏着最安稳的归宿;它的浓里,藏着最沉静的智慧。就像那些行将落幕的日子,被时光的暮霭轻轻笼罩,虽有遗憾,却也释然,明白有些奔忙终要停歇,就像暮霭总要漫上来,把白昼的喧嚣轻轻抚平,让每个归家的人,都带着份沉静的满足,在灯下的暖里,等待新的黎明。
转身离去时,又听见守渡阿伯的咳嗽声从霭里传来,慢走啊,明天见,声音在沉色里散得慢,像根拉长的线,牵着我的心往回走。我知道,暮霭明天还会漫过江面,还会把村庄裹进温柔的沉里,把这些沉静的记忆,轻轻笼罩,让每个离开的人,都带着份朦胧的牵挂,在远方的梦里,常回这暮霭沉舟的故乡看看。
返程的车上,女儿在怀里睡着,嘴角还带着笑,许是梦见了雾里的棉花船。车窗外的暮霭正慢慢散去,露出缀满星子的夜空,像块撒满碎钻的黑丝绒。我望着窗外的风景,忽然觉得人生就像场穿行在暮霭里的归途,有时匆忙,有时从容,重要的不是赶在霭散前抵达,而是带着这份沉敛的温柔,慢慢走,细细品,把每个黄昏都过得像暮霭漫过的江滩,沉静而温暖,安稳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