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和简宁认真地听着,不断点头。李成钢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说:“爸,虽然我们不在厂里,但听您这么一说,还有看这几个月街面上的变化,感觉……确实像是有股劲儿,要把过去跑偏的给扳回来,让大伙儿都回到正道上踏踏实实干点正事。” 简宁轻声补充:“是啊,二大爷可能脾气急了点,方法硬了点,但眼下这局面,没点硬手腕,怕是真压不住那股邪风歪气。”
王秀兰一边小心地将炒鸡蛋里最嫩的部分拨到孙女的碗里,一边自然地接过话头,语调平静却像磐石一样笃定:
“本来就是这个理儿!这年头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提醒他,他不领情还倒打一耙,出了事,吃亏受罪的是他自己,说不定还得连累旁人。人啊,有时候光靠别人耳提面命是没用的,非得自己亲身摔那么一跤,撞了南墙,疼了,才能记住教训。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李建国显然对老伴这套“明哲保身”的理论很不服气,尤其是在他视为生命线的安全问题上。他放下筷子,脸微微涨红,声音又带上了一丝急切:
“可秀兰!咱们是电工!你懂不懂?这行当跟阎王爷隔层纸!爬高伏低,摸的是电老虎的屁股!一个闪失,不是烧焦就是摔烂!是闹着玩的吗?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小年轻蛮干胡来?这不是看着他们往火坑里跳吗?!” 他激动地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
王秀兰见老头子又上了头,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放下筷子,直视着老伴的眼睛,深深地、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老头子……你怎么……怎么还不明白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抬头看看,看看西屋……看看咱女婿文斌……多好的孩子啊,中专毕业,在机关里坐办公室,前程似锦。现在呢?天天天不亮就得起来,顶着风霜雨雪去扫大街……劳动改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因为多说了几句‘公道话’,跟错了风向?”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哽咽,“老头子,你想……你想步他后尘吗?咱们这把老骨头,黄土埋了半截了,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可是……你让成钢和简宁怎么办?你让思瑾思源他们……往后可怎么抬头做人?”
提到女婿周文斌的遭遇,李建国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和辩驳的勇气。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有一团滚烫的棉花堵在嗓子眼,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剩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悠长的叹息。他颓然地垂下眼皮,拿起筷子,默默地、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懑、忧虑和无力感都吞咽下去。桌上温馨的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压抑的沉默、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李成钢和简宁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李成钢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一些:
“爸,妈,你们也别太忧心了。雪姣和文斌那边,日子是难,但总归人还在跟前。我每月都瞅准机会,要么下班绕道,偷偷捎点东西过去,白面儿,鸡蛋,总归饿不着他们娘仨。文斌在街道清扫队,活儿是又脏又累,脸上手上都皴开了口子,但好歹……好歹还能回家,还能看见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锁紧,声音压得更低,透露出更深的不安:“我现在……现在更揪心的是文斌他爸那边。周叔叔以前在机械厂,那可是堂堂机械厂里办公室主任,位置多重要?这次也被……直接被撸了下来,在厂里扫地,听说下了班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唉声叹气,人都瘦脱了相。我是真怕……真怕他思想包袱太重,钻了牛角尖……”
简宁立刻接上话,她的声音轻柔但条理清晰,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洞察:
“成钢说得对。周叔叔那样的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受人尊敬惯了,突然间从位子上下来,门庭冷落,这心里的落差太大了。像块大石头一样压着,又没人能说说心里话,憋着最容易出事。我前两天听街道办王大妈提了一句……”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微不可查地更轻了,带着一丝不忍,“说……说写《骆驼祥子》的那位老什么先生,不就是因为……唉……” 她没有说完,但在座的人瞬间都明白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潜台词。她看向丈夫,眼神恳切:“成钢,这事真得上点心。你得空找个机会,好好跟文斌说说。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多去陪陪周叔,开导开导。有些话,有些委屈,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总比外人好开口得多。”
王秀兰听着,脸上的愁容更深了,但眼中闪过一丝母性的坚韧和行动力。她默默站起身,走到靠墙的旧木柜前,弯下腰,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抖开,里面是几双叠得整整齐齐、用厚实劳动布缝制的手套。
“还是简宁想的周全。” 她把几双手套放在李成钢手边的桌角,“给,这是我用攒下的旧工作服布料做的,里头絮了点旧棉花,厚实耐磨。文斌扫大街,最费的就是手套!下次你过去,务必给他带上。” 她顿了顿,又转向儿子,语气充满关切:“还有,成钢,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弄点蛤蜊油?哪怕弄个小盒也好。文斌他一个拿笔杆子的文化人,以前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现在这样天天风吹日晒雨淋?上次雪姣偷偷过来,拉着我的手抹眼泪,说文斌那脸和手,糙得像老树皮,裂的口子渗着血丝,看着……看着心都碎了。” 她说着,眼角也有些湿润。
李成钢拿起那几双凝结着母亲心意的劳动布手套放在一边。“妈,你放心,手套我一定带到。蛤蜊油……我记着了,明儿我就去商场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