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
天光在地平线上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
雪原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死寂里。
风停了。
明虚城厚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自城内喷薄而出。
苏承锦一袭黑色大氅,跨坐乌黑战马,面容沉静。
他身后,两万安北步卒汇成的钢铁洪流,正无声地涌出城门,融入苍茫。
朱大宝默默跟在苏承锦身侧半步,嘴里塞着硬邦邦的肉干,腮帮子鼓动,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
大军开拔。
剑指岭谷关。
……
同一时刻,岭谷关。
高耸的城墙上,陈十六迎风而立。
他身上那件大鬼国百户皮甲被风吹得鼓荡,年轻的脸上带着疲惫,眼底深处,却有两簇野火在燃烧。
他眺望着远方。
眺望着那片与天相接的雪原。
不多时,地平线上,一缕极细微的烟尘袅袅升起。
起初很淡,仿佛随时会散。
很快,那烟尘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郁、粗壮。
一条土黄色的巨龙,贴着地面,向岭谷关疯狂涌来。
城头上的大鬼士卒也发现了异状。
起初只是几个人指指点点,满脸困惑。
当那条烟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恐慌开始像瘟疫般在城头蔓延。
“那……那是什么?!”
“是南朝人!南朝人打过来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清晨。
整个城头,瞬间炸锅!
“敌袭——!”
“南朝人杀过来了!”
刺耳的号角被仓促吹响,声音嘶哑短促,满是惊慌。
那些原本懒散靠在墙垛上打盹的大鬼游骑军,乱作一团,慌乱地寻找兵器,咒骂着,推搡着。
陈十六站在混乱之中,身形却稳如磐石。
他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烟尘。
看着那面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属于安北军的黑色大旗。
他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
王爷。
您来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自身后传来,乌尔叙肥硕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
他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潮红,一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光。
“慌什么慌!”
乌尔叙一脚踹翻一个挡路的士卒,走到城垛前,看着关外那声势浩大的景象,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冰冷的狞笑。
来了!
果然来了!
一切,都如国师大人所料!
这些愚蠢的南朝猪,真的以为岭谷关是块能轻易啃下的肥肉!
他仿佛已经看见,南朝军陷入火海,在绝望中被烧成焦炭的凄惨景象。
他仿佛已经听见,关外数万大鬼铁骑冲锋时,那令天地变色的轰鸣!
大功!
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
乌尔叙心头火热,他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达瓦。
那个昨天给他送礼的,懂事的百户。
乌尔叙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重重一巴掌拍在陈十六的肩膀上,震得他一个趔趄。
“小子!”
乌尔叙的声音里充满了上位者的傲慢。
“看到了吗?你的机会来了!”
“给老子,把这个关口守住了!”
“别让那帮南朝猪爬上城墙!”
他凑近陈十六,压低了声音,那股混杂着酒气和羊膻味的恶臭几乎让陈十六吐出来。
“事成之后,老子回去,亲自为你请功!”
“到时候,别说百户,千户的位置,老子都能给你弄来!”
陈十六心中冷笑,脸上却立刻换上受宠若惊的惶恐与激动。
他猛地将右手捶在胸口,深深鞠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守将大人放心!”
“小人,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让一个南朝人,踏上城墙半步!”
“好!哈哈哈!好!”
乌尔叙满意地大笑起来,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走下城墙。
他要去准备了。
准备,点燃那场最盛大的烟火。
看着乌尔叙肥硕的背影消失,陈十六缓缓直起身。
他脸上的激动与谄媚瞬间褪去,只剩一片冰冷的沉静。
一名伪装的安北锐士悄然凑到他身边。
“都尉,兄弟们都安排好了。”
“守在粮仓的四十个兄弟不动。”
“剩下的十个人,已经全部在城门甬道附近就位。”
陈十六的目光扫过城墙下,那处通往关门甬道的阶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
“待会儿,王爷大军猛攻开始,就是我们动手的信号。”
“我们十一人,直扑关门绞盘!”
“目标,只有一个——拿下关门!”
那名士卒的呼吸陡然急促,眼中闪烁着狂热。
陈十六的目光落回到他脸上,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记住,只要关门一开,立刻撤!撤到粮仓去!”
“活下去!去帮那边的兄弟们,分摊压力!”
“是!”
……
关外。
安北军的黑色洪流,在距离岭谷关五里之外,缓缓停下。
苏承锦举起观虚镜。
镜筒里,岭谷关斑驳雄伟的城墙清晰可见。
城墙上,人影攒动,乱作一团。
苏承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放下观虚镜,大手一挥。
“攻城!”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名将士的耳中。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如巨人的心跳,轰然响起!
“杀——!”
五千先锋齐声怒吼,扛着云梯,朝着岭谷关狂奔而去!
喊杀声,瞬间撕裂了雪原的死寂!
城墙上,本就混乱的大鬼士卒,被这股悍不畏死的气势吓得肝胆俱裂。
“放箭!快放箭!”
“滚木!擂石!”
“都他娘的给老子砸下去!”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试图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稀稀拉拉的箭雨落下,根本无法阻挡安北军的步伐。
城墙上乱成一团,城下杀声震天。
陈十六的双眼,瞬间迸发出狼一般的幽光!
他猛地一挥手!
“动手!”
一声低喝,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第一个冲下城楼,直扑关门甬道!
几乎同时,潜伏在城墙各处的十名安北锐士,如鬼魅般暴起,紧随其后!
他们的动作太快,太突然!
周围的大鬼士卒还没反应过来,十一人,就已经像一把尖刀,狠狠插进了通往关门甬道的阶梯!
“拦住他们!”
“他们是南朝人!要去开城门!”
终于有大鬼军官反应过来,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潮水般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朝着甬道入口疯狂涌来!
“杀光他们!”
陈十六的眼中,一片血红!
他随手抄起两把掉落的弯刀,双手持握,整个人化作一尊杀神,死死堵在了左侧的甬道入口!
刀光闪烁!
血肉横飞!
陈十六彻底疯了!
他放弃所有防御,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进攻上!
每一刀,都朝着敌人的要害而去!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脸,他的甲胄!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收割着生命!
在他身后,是通往绞盘的通道!
在他身后,是四名正在用尽全身力气,转动那沉重无比的绞盘的兄弟!
他,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啊啊啊啊——!”
陈十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刀舞成一团光影,硬生生在潮水般的敌人中,劈开了一片死亡的真空地带!
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而在另一侧的甬道入口,剩下的六名安北锐士,也结成一个小小的战阵,用血肉之躯,死死抵挡着数倍于己的敌人!
刀剑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嘎吱……嘎吱……
巨大的关门绞盘,在四名士卒的奋力推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千斤闸门,正在一寸一寸的放下。
城外的攻城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无数安北军士卒扛着云梯,顶着箭矢和石块,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苏承锦立马于阵前,面沉如水,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巨大关门。
甬道内。
陈十六感觉手臂越来越沉重。
浑身上下,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剧痛,早已麻木。
另一边,六名士卒组成的战阵,早已被冲垮。
只剩下最后两名浑身是伤的锐士,背靠着背,仍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都尉!撑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