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掠和苏知恩惊魂未定,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策马后撤,重新回到江明月身边。
达勒然缓缓收回弯刀,看了一眼刀身上那个被箭矢撞出的小小缺口,又抬头,望向左翼策马、头扎翎羽的少年身影。
啧。
他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啧。
又是那个烦人的小虫子。
若非这小子时不时射来的冷箭,逼得他不得不分心提防,眼前这两个小子,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达勒然不再理会那只“苍蝇”,他扫视了一圈整个战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安北军的阵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原本两万余人的骑军,此刻还能骑在马背上的,恐怕已不足一半。
而他的赤勒骑,虽然也有损伤,但阵型依旧严整,攻势依旧凌厉。
优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再给他一刻钟!
他就能将这支南朝骑军,彻底从这片雪原上抹去!
江明月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她同样看清了战场的局势。
士气,快崩了。
袍泽们不是不悍勇,不是不怕死,但在这种绝对实力差距造成的单方面屠杀面前,再旺盛的战意,也会被冰冷的现实一点点击垮。
必须撤了。
再打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可怎么撤?
达勒然像一头盯住猎物的饿狼,死死地咬着他们三人,一旦他们露出丝毫退意,迎来的,必将是雷霆万钧的追杀!
就在江明月心急如焚,陷入两难绝境之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从战场的右翼方向,滚滚而来!
那声音,初时还很遥远,但转瞬之间,便已近在咫尺!
那不是赤勒骑沉闷而整齐的死亡脉动。
那是一种带着狂暴与愤怒的,一往无前的奔腾!
达勒然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雪原的尽头,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正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撞进了赤勒骑的侧翼阵线!
为首两员大将,一骑当先!
一人手持一柄修长挺直的长刀,刀法冷静而致命,所过之处,人头滚滚!
另一人扛着一杆狂霸无匹的长戟,每一次挥舞,都带起大片的腥风血雨!
是南朝人的援军!
达勒然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越过那两员猛将,看到了后方那近万骑的黑色大军。
达勒侃那个蠢货!
达勒然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暴怒!
两万游骑军,对阵南朝不到两万的骑兵,竟然败了?
不仅败了,还被对方突了过来!
简直是奇耻大辱!
局势,在这一刻,瞬间逆转!
达勒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阴沉”的神色。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重新燃起战意的江明月三人,又看了一眼那支已经凿穿了自己侧翼的南朝援军。
他知道,今天,想全歼这支南朝骑军,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任何犹豫。
达勒然猛地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声尖锐至极的口哨!
那哨声,穿透金铁交鸣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一名赤勒骑的耳中。
下一瞬。
令所有安北军将士都为之骇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还在酣战的赤勒骑,在听到哨声的瞬间,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所有人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逼退眼前的敌人,拨转马头!
没有丝毫的混乱,没有一丝的迟疑。
整支军队,如同一台运转精密的战争机器,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便完成了脱离战斗、重整队列、转向后撤的全过程!
他们甚至在撤退时,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严整阵型,缓缓向着岭谷关的方向退去,没有留给安北军任何追击的可乘之机。
赵无疆勒马而停,左臂的伤口还在泊泊流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缓缓退去的红色潮水。
吕长庚策马来到他身边,看着那些撤退的敌军,眼中满是不甘。
“赵哥!追不追?”
赵无疆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己方同样伤亡惨重、已是强弩之末的骑兵,又看了一眼远处江明月他们那支几乎被打残的部队。
追?
拿什么追?
赵无疆催马,缓缓来到江明月几人面前。
江明月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来得很及时。”
她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准备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撤退了。”
赵无疆的目光,从苏知恩和苏掠那满身的伤口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周围那惨烈无比的战场上。
雪原之上,遍地尸骸。
黑色的安北军甲胄,与斑驳的杂色大鬼游骑军甲胄混杂在一起,但更多的是,安北军的尸体。
“我那边,碰上了两万游骑军。”
赵无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斩了一个同样身穿赤甲的主将,不然,也没那么好打。”
江明月点了点头,她知道,赵无疆他们那边,同样是一场惨烈的血战。
就在这时,百里琼瑶策马而来。
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的脸上,此刻也满是凝重。
“既然对方撤了,我们也该走了。”
她看了一眼那片正被晚霞染成血色的雪原,声音很轻。
“带上所有能动的战马,立刻返回城中。”
“至于尸体……”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带着数千具袍泽的尸体,在这危机四伏的雪原上缓慢行军,无异于自寻死路。
一旦那支恐怖的赤勒骑去而复返……后果不堪设想。
江明月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看着那些倒在雪地里,再也无法起身的年轻面孔,轻轻叹了口气。
赵无疆沉默着,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知恩和苏掠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为了掩护他们而死的袍泽。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最终,还是江明月,这位平陵王府的郡主,安北王的正妃,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悲痛。
她用一种沙哑到近乎破碎的声音,开始下令。
“传令……”
“打扫战场,收敛兵器,带上……所有战马。”
“回城!”
幸存的安北骑卒们,默默地行动起来。
他们将牺牲袍泽身上的兵器、水囊一一解下,将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牵到一起。
没有人说话。
只有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雪原上呜咽着,像是在为这满地的忠骨,奏一曲悲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