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皆是可塑之才,无论心性学识,俱在小子之上。”
“可争。”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掷地有声。
卓知平听完,那双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看着徐广义,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
他没有评价徐广义的回答,而是夹起一筷子面,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面摊周围的嘈杂,仿佛都成了这静默画面的背景音。
良久,他咽
一个让徐广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问题。
“殿试之时,你为何避开了圣上的问题,从而屈居探花?”
轰!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徐广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殿试之上,圣上所问,并非策论,而是一道关于“君臣父子”的伦理难题,其中暗藏机锋,直指皇家内部。
他当时便已察觉,此题无论如何回答,都必然会得罪一方。
答得好了,会显得自己窥探君心,城府过深。
答得不好,便是才学不精,不堪大用。
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最笨,也最稳妥的方式——避而不答,转而论述经典,故意将题目引向空泛的德行之辩。
此举,让他失了状元和榜眼的位置,却也让他成功地从那个漩涡中脱身,成了一个不起眼的探花。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竟被眼前这个老人,一语道破!
看着徐广义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卓知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没有催促,只是继续低头吃面,将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徐广义。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
卓知平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优雅,与这市井之地格格不入。
而徐广义,依旧没有开口。
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卓知平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锦袍,似乎打算就此离去。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
“太子伴读,算是个不错的位置。”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要走。
“圣上所问,并非臣子该议之事。”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徐广义的声音,沙哑地响起。
“小子学识浅薄,不敢妄议君父,以免言多必失,铸成大错。”
卓知平的脚步顿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徐广义,静静地站着。
徐广义挺直了脊背,继续说道:“状元之才,当经天纬地,小子自认德行与才学,皆不足以担此重任。”
“屈居探花,已是圣恩浩荡。”
“故而不答,非不能也,实不敢也。”
许久,卓知平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转过身来,重新看向徐广义,那眼神,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
不再是审视,不再是考较。
而是一种近乎欣赏的,看同类的眼神。
“太子,耳朵软,容易听信谗言。”
“又极其易怒,胸中藏不住半点事情。”
“身为太子伴读,既然他那位太师教不了他。”
“你,就替圣上,好好教教他。”
徐广义猛然起身,眼中满是惊骇。
“相爷……这……这万万不可!”
“小子何德何能,敢去教导太子殿下?”
“况且,相爷您与殿下……”
“我虽为大梁丞相,但亦姓卓。”
卓知平打断了他,神情淡漠。
“与他母妃关系匪浅。”
“自古以来,亲长教导,总会被顽劣子弟当成耳边风,听不进去的。”
他深深地看了徐广义一眼。
“你与他同辈,亦都是年轻人。”
“你来,比老夫更合适。”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算是付了两个人的面钱。
然后,他再也没有看徐广义一眼,转身离开。
“徐伴读?”
一声轻柔的呼唤,将徐广义从深沉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东宫的门前。
而站在他面前的,正是白斐。
白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白总管。”
徐广义连忙收敛心神,快步上前,脸上挤出同样恭敬的笑容。
“您怎么来了?”
“奉圣上之命,来见一见太子殿下。”
白斐笑着说道,语气不急不缓。
徐广义心中一凛,立刻明白,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以太子那点城府,此刻定然还在殿内暴跳如雷,若是让他这副模样见了白斐,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之间,徐广义已有了决断。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
“原来如此,那快请进。”
“我陪总管一路进去。”
“有劳徐伴读了。”
白斐笑着点头,并未拒绝。
两人并肩,一同步入东宫殿中。
徐广义一边与白斐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对着远处一名负责奉茶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宫女会意,端着茶盘走近。
徐广义趁着白斐欣赏殿内挂画的空档,身形一侧,挡住了白斐的视线,极快地在那宫女耳边低语。
“快去请太子殿下。”
那宫女刚要点头。
徐广义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宫女疼得蹙起了眉。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冰冷如铁。
“告诉殿下,让他收拾好所有情绪再出来。”
“叮嘱他,一会无论白总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绝对不许动怒。”
宫女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愣在了原地。
“就说,这是我的意思。”
徐广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事后,太子殿下若要问责,所有罪责,我一人领了,与你无关。”
“听明白了吗?”
“还不快去!”
那宫女被他最后一声低喝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犹豫,端着茶盘,几乎是小跑着冲向了后殿。
徐广义松开手,脸上那冰冷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滴水不漏的谦和笑容。
他转身,走到白斐身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总管,您请上座。”
“太子殿下许是刚刚歇下,还请总管稍等片刻。”
白斐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不变。
“无妨。”
“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