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明心中的怒火被这诡异的平静点燃,他正欲再次开口,将这把火烧得更旺。
“唉……”
一声苍老而疲惫的叹息,忽然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一直事不关己的庄远,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没有看苏承明,也没有看那个瘫软在地的老鸨,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梁帝。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与不羁,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悲凉。
“圣上,老臣有罪。”
庄远的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的沉重。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庭院中央,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撩起衣袍,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侯爷,此刻,双膝触地。
“梁历四十九年,胶州城破。”
庄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边关儿郎,埋骨他乡,我儿庄楼,死守城门,力战而亡。”
“头颅,被大鬼悬于城墙之上,三日不落。”
庭院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许多老臣都想起了那场惨烈的战事,那是大梁至今未曾洗刷的耻辱。
庄远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动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臣在家中,只等到了一封遗书,是边关的袍泽拼死送回来的。”
“我儿在信中说,他与儿媳,早在多年前便奉命潜入敌后,蛰伏多年。”
“后来身份暴露,二人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逃回胶州。”
“路上追杀不断,颠沛流离,儿媳担心孩子受不住这份苦,路过靖州时,便将孩子托付给了一户农家。”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
“他们本想,安顿下来就去接孩子回家……”
“可谁曾想,没过多久,靖州也沦陷了,生灵涂炭,一片焦土。”
“他们回去时,那村子没了,那户人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
“直到战死,这件事,都还牵挂在他们心头。”
“我儿在遗书上,将此事托付于老夫,望我能寻回他的血脉。”
庄远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可是我……我对不起我儿,对不起我儿媳啊!”
“我没尽心,我怕啊!”
“我怕找到了,她也已经不在人世,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住这个打击!”
“直到不久前,五殿下……是五殿下帮着老臣,才在烟潮楼那地方,找到了我的孙女,让小袖……认祖归宗。”
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吓傻了的老鸨。
“我未曾想,这些年,我的孙女,竟过得这般苦!”
“是爷爷对不住你!”
最后那句话,他是对着高堂上那道红色的身影说的。
撕心裂肺。
高堂之上,庄袖本想摇头,却感觉到苏承武握着自己的手,骤然发力。
那股力量,沉稳而坚定,让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庄远颤抖着,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一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泛黄起皱的纸。
“这就是我儿的遗书。”
“它就放在这儿。”
“谁若不信,谁若想看,就自己过来看!”
他将那封承载着无尽悲伤的遗书,重重地拍在了地上。
然后,他站起身,那佝偻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瘫倒在地的老鸨。
“我庄远的孙女,是曾流落风尘。”
他的声音,冰冷如刀。
“但,这能改变她是我孙女的事实吗?”
“一个侯爷,我自己的亲孙女,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找回家了,还需要你一个迎来送往的老鸨子,在这里摇唇鼓舌?”
庄远俯下身,一把揪住了老鸨的头发,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杀气毕露。
“说!”
“是谁教你的?”
“老子倒要看看,你的脑袋,有没有大鬼蛮子的硬!”
“啊——!”
老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魂飞魄散。
“侯爷饶命!侯爷冤枉啊!”
“此事……此事非是奴婢本意啊!”
庄远的手劲更大了几分,几乎要将她的头皮扯下来。
“那你给老子说清楚,是谁!”
老鸨在剧痛与恐惧中,慌乱地四处张望,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苏承明的方向,却在接触到对方阴冷的眼神时,猛地一缩。
她不敢说。
她什么都不敢说。
她只能拼命地磕头,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是奴婢该死!是奴婢多嘴!奴婢罪该万死!求侯爷饶命,求陛下饶命啊!”
虽然老鸨未曾多说一个字。
但在场的官员,又有哪个是傻子?
众人心中,已然跟明镜似的。
这出戏,是谁导的,不言而喻。
苏承明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的局势,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没想到,这个老匹夫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用一段真假难辨的悲情故事,就想蒙混过关?
简直可笑!
他冷哼一声,从席间站起,走到了庭院中央。
“曲阳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就算她真是你的孙女,也改变不了她曾沦落风尘,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的事实!”
“我大梁皇子,迎娶娼妓为妃,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我大梁国威何在?我皇家颜面何存?”
他的话,再次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那道红色的身影。
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身世,都洗不掉你身上的污点。
就在此时,一个平和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
“父皇。”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角落里的苏承锦,缓缓放下了茶杯,站起了身。
“儿臣有几句话想说,不知父皇可否应允?”
主位之上,梁帝的面容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得到了许可,苏承锦走到了中央,与苏承明相对而立。
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三哥,然后才将目光扫向在场的文武百官。
“我觉得,三哥所言,极有道理。”
他一开口,便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苏承明自己,都有些错愕。
这个狗东西,在说什么?
苏承锦仿佛没有看到众人诧异的目光,继续说道:“如各位所见,庄袖姑娘,确实入过风尘。”
“可,她依然是曲阳侯的孙女。”
“我想问问在座的诸位大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一个弱女子,在战乱之中,无依无靠,为了活下去,她能有什么选择?”
“入了风尘,便是十恶不赦,便该被千夫所指,永世不得翻身吗?”
“更何况,她是将门之后!”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都曾为我大梁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大梁以仁孝立国,气量何其之大?”
“难道要让天下人说,我大梁朝堂,只会因为将门后人身上的一点污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抹杀掉他们满门的功劳吗?”
苏承锦的话,掷地有声,让不少武将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承明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庄袖姑娘只是误入风尘,并非本心。”
“谁又能保证,这世间之事,皆可如你我所愿?”
“我看在座的诸位大人,应有不少是烟潮楼的常客吧?”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都面露尴尬,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你们可曾听闻,庄袖姑娘接过任何一位客人?”
“倘若她真是甘心沉沦风尘之人,又何须为我五哥一人,恪守妇道,守身如玉?”
一番话,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将一个“风尘女子”的形象,硬生生扭转成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为爱坚守”的贞洁烈女。
在场的官员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风向已然彻底转变。
苏承明眼神阴狠地盯着苏承锦,这个废物,几句话就想颠倒黑白?
他朝着人群中使了个眼色。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赵尚书立刻会意,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王爷,话虽如此,可……可此事,终究有违礼法啊!”
梁帝不动声色地瞥了赵尚书一眼,没有说话。
苏承锦笑了。
“礼法?”
他看向赵尚书,目光锐利。
“敢问赵尚书,一个侯门之女,配我皇家子嗣,配不配得上?”
赵尚书一滞,呐呐道:“配……配得上。”
“一个只是寄身于风尘之地,却依旧恪守妇道,守身如玉的女子,算不算得上你口中那‘沦落风尘’之人?”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