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坚定。
“以后,有我。”
苏承锦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和她发间传来的淡淡清香,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这丫头……
该不会以为自己因为画了那幅画,就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悲伤情绪中了吧?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不过……
苏承锦低头,看着她靠在自己肩头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握着自己不放的手,心中的那点啼笑皆非,渐渐化作了一股暖流。
这种被人误会,却又被人坚定维护的感觉,似乎……也挺好。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让她能靠得更安稳一些。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再无言语。
只有那盏风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个相依的身影,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梁帝回到和心殿,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站在殿中。
那幅被他下令挂在寝宫的《家和图》,此刻正临时摆放在殿内的紫檀木长案上,由两排手臂粗的烛火照得透亮。
他负手而立,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看着画中那个眉眼温润,正含笑为自己添茶的四子,苏承知。
他伸出手,苍老而布满薄茧的指腹,轻轻地,近乎贪婪地拂过画上那张熟悉得让他心痛的面容。
“老四......”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旷而冰冷的殿宇中。
哀愁,如潮水般将这位九五之尊淹没。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庭院的角落。
落在那个孤单的身影上。
那个瘦弱的,怯懦的,眼中却藏着一丝对亲情的渴望与向往的,老九。
梁帝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愧疚,比哀愁更甚。
一个儿子,他没能护住。
另一个儿子,他亏欠良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白斐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数步之遥的地方,垂首而立,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他什么也没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梁帝,不需要任何言语的安慰。
这位侍奉了一生的帝王,正沉浸在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之中。
“白斐。”
梁帝没有转身,声音沙哑。
“在。”
“今日所赐之物,都安排人送到他们各自的府中去吧。”
“是。”
“老九那边……”
梁帝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画卷上。
“就先不必赏了。”
白斐心中微动,却没有开口。
“朕要好生想一想。”
梁帝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该赏他些什么。”
白斐心中了然。
寻常的金银玉器,已经配不上这份“孝心”了。
陛下这是要给九皇子一份真正能安身立命的恩典。
白斐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梁帝依旧站在那幅画前,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白斐再次回来复命时,殿内的烛火已经燃去了小半。
梁帝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白斐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旁,为那已经凉透的茶壶,重新换上了一壶滚烫的热茶。
然后,便静静地站在那里。
陪着这位孤家寡人,一同看着那幅画。
画上是家和万事兴。
画外,却只有君王的孤寂与哀愁。
夜色更深,月上中天。
九皇子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前。
苏承锦率先下车,转身,很自然地朝着车厢伸出手。
江明月将手递给他,由他扶着,走下马车。
她的脸颊还有些微红,不敢去看苏承锦的眼睛。
苏承锦看着她这副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心中觉得有趣,却也没有再调侃她。
二人并肩走进府门。
穿过月亮门,远远便看见庭院的石桌旁,两道倩影正对坐着,低声交谈。
正是白知月和顾清清。
听到脚步声,二女同时抬起头。
见是苏承锦和江明月回来了,她们立刻起身相迎。
“殿下。”
“回来了?可还顺利?”
白知月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上下打量着苏承锦,确认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顾清清则沉默地走到石桌旁,为他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又很自然地替江明月也添了一杯。
“嗯。”
苏承锦点着头,在石桌旁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入喉,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一身的疲惫。
“怎么样?今日可有出去逛逛?”
他看着二女,笑着问道。
白知月掩嘴轻笑:“自然是去了。”
“樊梁城里好不热闹,到处张灯结彩,比过年还像过年。”
顾清清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街边的小吃摊子,多了许多新花样,味道倒也还不错。”
她们将白日里在街上看到的景象,遇到的趣事,一一说给苏承锦听。
苏承锦听得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或是插上一句。
听完之后,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
“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去参加什么劳什子寿宴。”
“若是今日能与你们一同出去逛逛,该有多好。”
他这番话,逗得白知月和顾清清都笑了起来。
江明月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看着他们三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与默契,心中竟没有丝毫的嫉妒,反而觉得这样很好。
这个地方,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笑过之后,顾清清看向苏承锦,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探寻。
“殿下,今日的寿宴……”
她话未说完,苏承锦便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放下茶杯,刚准备开口,将今日殿上的事情娓娓道来。
不料,身旁的江明月却抢先一步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兴奋与得意。
“今日的寿宴,可真是太精彩了!”
苏承锦一愣,转头看向她。
只见江明月双眼放光,仿佛一个急于向伙伴们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做了个“请”的手势。
“让她讲吧。”
得到“授权”的江明月,清了清嗓子,立刻化身成了说书先生。
她没有顾清清那般条理分明的逻辑,也没有白知月洞察人心的细腻,但她有她的优势,一个亲历者的视角,来讲述这一切的。
她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兴奋与得意,像一只打赢了架的小老虎。
白知月与顾清清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待江明月说完,庭院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顾清清抬起眼,清冷的目光落在苏承锦身上,那抹笑意敛去,眉头轻轻皱起。
“殿下,事情,该加快了。”
白知月也收起了妩媚的笑,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认同地点了点头。
“清清说得对。”
“今日之后,圣上对殿下的愧疚之心已达顶峰。”
“这份愧疚,沉了些。”
苏承锦“嗯”了一声,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壁身。
“我知道。”
“是该加快了。”
江明月脸上的兴奋与得意,在三人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中,渐渐凝固。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清亮的眼眸里盛满了大大的疑惑。
“什么意思?”
“在父皇面前露了脸,得了这么大的恩宠,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有些不能理解。
“以后……以后再争那个位子,不是也更方便些?怎么还困难了?”
顾清清看着她茫然的模样,笑了笑,声音清冷,却带着难得的耐心。
“圣上的愧疚与喜爱,是双刃剑。”
“它能让殿下在圣上面前得到庇护,但同时,也会让其余几位皇子,将殿下彻底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以前,殿下在他们眼中,只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废物,他们甚至懒得动手。”
“可今日之后,殿下在圣上心中的分量,已经隐隐超过了他们所有人。”
顾清清的目光扫过江明月,一字一句道:“一个受尽宠爱,却又毫无根基的皇子,您说,他会面临什么?”
江明月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以及一丝后知后觉的冰冷。
她终于明白了。
一个三岁孩童,怀抱金砖,行走于闹市。
后果可想而知。
看着江明月变化的脸色,顾清清与白知月相视一笑,没有再多说。
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苏承锦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白知月。
“接下来,便是仲秋了。”
“夜画楼的寻诗会,该准备了吧?”
白知月立刻会意,点了点头。
“往年都是这个流程,楼里已经开始准备了,请柬也拟好了单子。”
苏承锦“嗯”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次,动静搞大一点。”
“把樊梁城里,能叫得上名号的才子、勋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请过来。”
他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打算,在今年的寻诗会上,搞点事情出来。”
“是。”
白知月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一句。
她与顾清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起身告辞。
“夜深了,我与清清便先回房歇息了。”
二女盈盈一福,转身离去,窈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后。
庭院里,只剩下苏承锦和江明月两人。
江明月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看着她们与苏承锦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
而是一种……挫败感。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局外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转过头,看着苏承锦,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我是不是……很笨?”
苏承锦正端着茶杯,闻言愣了一下,差点没把茶水给喷出来。
他转头,看着江明月那副垂头丧气,自我怀疑的模样,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她身后。
然后,抬起手。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江明月浑身一僵,整个人都懵了。
她……她被打了?
打的还是……屁股?
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脖颈直冲头顶,她猛地回头,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燃起两团火焰,恶狠狠地瞪着苏承锦。
“你!”
苏承锦却仿佛没看到她的怒火,只是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一本正经地开口。
“以后谁敢说你笨,我就这么打死他。”
江明月看着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这家伙!
“我感觉,你现在就嫌我笨!”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她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苏承锦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脸颊通红,眼睛里水汽氤氲,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他心中的那点笑意,再也绷不住了。
他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
“我可从来没说过。”
他笑着,俯下身。
在江明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臂一伸,一条揽住她的腰,一条穿过她的膝弯。
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整个人拦腰抱了起来。
“啊!”
江明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瞬间的悬空感,让她心头一跳。
“回屋睡觉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