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寒气,穿过庭院,将老槐树的最后几片枯叶吹得簌簌作响。
白知月踏入月亮门时,身上还带着夜画楼的脂粉香,以及长街的寒意。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石桌旁的男人。
苏承锦没有看书,也没有看天,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一个人,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白知月停下脚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夜风吹动她肩上的狐裘,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双在夜画楼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褪去了所有媚意,只剩下经历了一场无声厮杀后的疲惫与清冷。
苏承锦站起身,朝她走去。
他只是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还好?”
白知月眼中瞬间被柔情覆盖。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胸口。
“吓死奴家了。”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委屈。
“你都没看见,那玄景跟个吃人的阎王似的,一句话不说,就拿眼神看你,看得人心底发毛。”
苏承锦感受着怀中娇躯的轻颤,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
“出息。”
白知月笑了笑,从他怀里抬起头,仰着脸,与他对视。庭院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如同星光。
“今天虽然把他糊弄过去了,但他那个人,疑心重得很。”
“我猜,他很快就会找上你。”
“毕竟,当初你把我从夜画楼带回府里的消息,这樊梁城里,知道的人可不少。”
苏承锦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让他来。”
“老三那边,应该快有消息了。”
“等到时候,玄景自然就没空再盯着我这条小鱼了。”
白知月“嗯”了一声。
她环住苏承锦的脖颈,踮起脚尖,吐气如兰。
“那殿下今晚特意在这里等着,是担心我,还是……想要些别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特有的媚意。
“我可是听说,有人这两天,憋坏了呢。”
苏承锦白了她一眼。
下一刻,他手臂一紧,竟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白知月发出一声轻呼,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今天,我就好好收拾收拾你这只不听话的妖精。”
他抱着她,大步朝着卧房走去。
怀中的女人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那笑声在清冷的夜色中,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翌日,天光微亮。
九皇子府的大门,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缉查司,玄景。”
“特来拜见九殿下。”
玄景独自一人,立于府门前。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袍,面容俊秀,语气温和,像个前来拜访友人的书生。
但“缉查司”三个字一出,守门的门房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牙关都在打颤。
“玄……玄司主……”
门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脸上血色尽失。
“您……您稍等,小的……小的这就去通报。”
玄景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不必了。”
“我与九殿下也算相识,直接带我进去便可。”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门房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
玄景信步走在王府的庭院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遭的景致。
刚一踏入内院,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那味道混杂着数十种草药,苦涩,呛人。
玄景的鼻子动了动,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看向前面带路的门房,语气依旧温和。
“府中怎么这么大的药味?”
门房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悲戚之色,他叹了口气,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回司主,您有所不知。”
“我们殿下……我们殿下他……病了。”
“哦?”
玄景的脚步没有停,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怎会突然病了?”
门房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的。”
“殿下突然觉得浑身瘙痒难耐,身上起满了红点,医师早上来看过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开了些清热解毒、祛风止痒的方子,让殿下静养,说是……说是有可能过人。”
过人,也就是会传染。
玄景眸光微动,心底冷笑。
倒还真是巧。
他昨日刚与白知月见过面,今日这九皇子就病了。
还是个会传染的奇症。
玄景笑了笑。
“殿下在何处?我既来了,理应前去探望一番。”
门房闻言,吓得连忙停下脚步,转身拦在玄景面前,脸上满是为难与惶恐。
“司主,万万不可啊!”
“医师说了,这病邪门得很,万一冲撞了您……”
玄景脸上的笑容不变。
“无妨。”
“我这身子,皮实得很,寻常邪祟,近不了身。”
他绕过门房,继续向前走。
“带路。”
门房看着他坚决的背影,知道自己是拦不住这位阎王爷了。
他心中哀叹一声,只能快步跟上,领着玄景,朝着苏承锦的卧房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浓烈的药味就越是刺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终于,两人来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前。
院门紧闭。
门前,站着一个身穿淡红色长裙的女子。
她身姿挺拔,眉眼英气,即便只是一身寻常的裙装,也掩不住那股常年习武养成的飒然之气。
正是江明月。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杆立在阵前的长枪,沉默,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看到玄景,江明月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
她不认识来人,但从对方身上那股阴沉内敛的气势,以及身后门房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中,已然猜出此人绝非善类。
门房快步上前,对着江明月躬身行礼。
“皇子妃,这位是……缉查司的玄景玄司主,特……特来探望殿下。”
缉查司。
江明月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自然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他来做什么?
江明月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对着玄景,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
“见过玄司主。”
玄景的目光落在江明月身上。
他知道她,平陵王府的郡主,此次平定景州叛乱的副将,被圣上亲封的平景将军。
一个女人,能有如此功绩,不简单。
玄景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拱手回了一礼。
“玄景见过九皇子妃。”
“本想找九殿下谈论些事情,刚进府便听说九殿下身体抱恙,心中担忧,特来探望,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
江明月看着他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心中却生不出半分好感。
她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一丝疏离。
“有劳玄司主挂心。”
“殿下他……病得有些重,医师嘱咐过,需要静养,不能见风,更不能见客。”
言下之意,很明确。
玄景仿佛没有听出她话里的逐客之意,脸上的关切之色反而更浓了。
“哦?竟如此严重?”
他叹了口气,一脸的忧心忡忡。
“圣上若是知道了,定然也会忧心不已。”
“本官既受皇命,为圣上分忧,更没有就此离去的道理。”
他向前一步,目光越过江明月,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还请皇子妃行个方便,让本官进去看一眼。”
“只需看一眼,确认殿下无大碍,本官也好回去向圣上复命。”
江明月的眉头,紧紧皱起。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绝不是来探病那么简单。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她很不舒服。
“玄司主。”
江明月的声音,冷了下来。
“医师说了,殿下的病,会过人。”
“你若执意要进,万一染了病气,这个责任,谁来担?”
玄景闻言,笑了。
“本官的命,不值钱。”
“若是能为圣上分忧,别说是区区病气,便是刀山火海,本官也闯得。”
他看着江明月,脸上的笑容敛去,那双深邃的眸子,第一次透出凌厉的锋芒。
“皇子妃,这是要抗旨吗?”
江明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她死死地盯着玄景,握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江明月那双清亮的凤眸之中,寒意一闪而过。
她盯着玄景,看着他脸上那副滴水不漏的温和笑容,心中那股无名的火气反而渐渐平息。
跟这种人动怒,没有意义。
既然想进,那便让他进。
她倒要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
江明月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声音听不出喜怒。
“玄司主既然执意要闯,那我一个弱女子,自然不敢阻拦圣意。”
她不再看玄景,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快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药味比外面浓烈了十倍不止,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人喉咙发紧。
光线很暗,窗户都用厚厚的帘子遮着,只在角落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勉强视物。
江明月走到床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怎么样,好些没有?”
床上,苏承锦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布。
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点,触目惊心。
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听到声音,眼皮颤动了几下,才慢悠悠地睁开。
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写满了疲惫与病态。
“你怎么进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不是说了会过人吗?还不出去?”
“万一要是传给了你,岂不是要一同受罪。”
江明月心头一酸,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手,入手一片滚烫。
“没事。”
她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只不过,缉查司的玄景来了,说是……过来看望你。”
听到这话,苏承锦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他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越过江明月,落在了那个悄无声息走进来的身影上。
玄景就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他看着床上那个病得仿佛只剩半口气的九皇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咳咳……”
苏承锦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他喘息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声音虚弱。
“见过……玄司主。”
“我身体有疾,怠慢不周,还请……见谅。”
玄景脸上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对着他微微拱手。
“九殿下哪里话,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臣子,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苏承锦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
“不知司主……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玄景也不见外,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这个距离,既能看清苏承锦的表情,又不会被所谓的“病气”沾染。
“昨日,本官去了趟夜画楼。”
玄景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才听说,夜画楼那位艳冠樊梁的白东家,竟然是殿下的人。”
苏承锦的身体在江明月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床头坐起身。他喘了口气,看向玄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是说……知月啊。”
“咳……确实,算是在我这。”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病态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没办法,当初去夜画楼参加那寻诗会,本想着凑个热闹。”
“我这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好在……丹青一事,还算有些能耐。”
“一来二去,便与她……达成了交易。”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强撑着身子,对着玄景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心照不宣的表情。
“至于她为什么会住进我的府里……”
“呵呵,玄司主也是男人,应该……懂的。”
玄景面色平静,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
“原来是这样。”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
“那本官倒是好奇,昨日夜画楼那个监守自盗的账房,怎么样了?”
“有没有好好处理一下?”
“六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苏承锦愣了愣,脸上露出纯粹的茫然与不解。
“什么账房?六万两?”
“司主……说的是什么?”
玄景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物事。
“怎么,白东家没跟殿下说吗?”
苏承锦闻言,脸上那抹苦涩的笑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