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决策(1 / 2)

戌时已至。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被远山吞没,留下大片浓郁的青紫色。

官道上,陈亮麾下的步卒拖着沉重的步伐,宛如一条疲惫的伤龙,缓缓向霖州城挪动。

甲胄的碰撞声有气无力,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血污与尘土,眼神黯淡。

这是一场惨胜,胜利的滋味被浓重的疲惫与屈辱冲刷得一干二净。

可越是靠近霖州城,陈亮心头的烦躁就越发浓重。

城墙上,火把烧得通明,将士卒的身影拉得老长。

那些守城的兵卒,腰杆挺得笔直。

城内没有预想中的死寂与恐慌,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喧闹。

沉重的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一股混杂着烤肉香气与劣质酒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陈亮瞳孔一缩。

城内的景象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士卒们三五成群地围着篝火,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恐惧,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他们高声说笑着,用力拍打着同伴的肩膀,破了口的酒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满脸油光的士兵看到陈亮,眼睛一亮,踉跄着跑了过来。

“陈将军!您回来了!”

那士兵的嗓门洪亮,脸上满是崇拜。

“您是没瞧见!今儿个早上,何将军他……他神了!”

陈亮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说什么?”

“何将军!”

那士兵兴奋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

“何将军他,带着咱们,把那五千叛军给打跑了!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陈亮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玉?

那个听到打仗就两腿发软,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裤裆里的肥猪?

他打退了五千叛军?

陈亮松开手,目光扫过周围。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同样的亢奋与狂热,没有半分作伪。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不再理会那个手舞足蹈的士兵,大步流星,朝着府衙的方向走去。

府衙正堂,灯火通明。

苏承锦正端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神态悠闲。

一旁,霖州知府陆文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最让陈亮火冒三丈的,是何玉。

那个死胖子,此刻竟人模狗样地坐在主位之下,挺着他那滚圆的肚子,双手按在膝上,努力摆出一副沉稳威严的姿态。

陈亮的怒火在胸中轰然炸开。

“何玉!”

他带着一身血气与风尘闯入,甲胄铿锵作响,声音如同炸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玉肥硕的身躯明显一颤,但很快又稳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怒气冲冲的陈亮,脸上竟挤出一丝从容。

“陈将军,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竟出奇的平稳。

“此战辛苦。”

陈亮被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气得发笑。

“辛苦?”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指着何玉的鼻子。

“我问你,城外的兵卒说你打退了叛军,是你吗?就凭你?”

何玉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但苏承锦那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让他强行镇定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娓娓道来。

“不错。”

“正是末将。”

陈亮愣住了。

何玉非但没有否认,反而一脸的理所当然。

“叛将曹闰,有勇无谋,骄纵轻敌。”

何玉的声音越来越顺畅,仿佛他真的就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沙场宿将。

“末将不过是略施小计,命一百精锐由地道绕至敌后,扬尘呐喊,以为疑兵。”

“再以重赏激励士卒,于城门设伏。”

“那曹闰果然中计,见我军‘援兵’已至,阵脚大乱,仓皇逃窜,又一头撞进了我设在霖安小道的伏击圈。”

“此战,我军大获全胜,斩敌近两千。”

他说得对答如流,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找不出一丝破绽。

陈亮彻底懵了。

地道?疑兵?重赏?埋伏?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听着……竟然他娘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可这话是从何玉嘴里说出来的。

这比亲眼看见母猪上树还要离奇。

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承锦。

九皇子殿下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陈将军,何将军今日居功至伟,实乃我霖州之幸。”

苏承锦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若非他力挽狂澜,霖州城危矣。”

陈亮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看苏承锦,又看看何玉。

何玉被苏承锦这么一夸,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他挺起胸膛,脸上泛着油光,竟还带上了一丝高人风范。

“殿下谬赞。”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是末将分内之责。”

陈亮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胖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他戎马半生,自认看人不会有错。

何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可现在,这个懦夫,成了别人口中的“名将”。

而他自己,带着士卒,却打了一场憋屈至极的惨胜。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混杂着无尽的荒诞,将他彻底淹没。

府衙正堂,灯火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悠长。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奇异的焦灼。

堂外是士卒们狂放的欢呼与烤肉的香气,堂内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陈亮像一头斗败的公牛,浑身浴血,甲胄歪斜,颓然地站在那里。

他的眼神空洞,写满了被颠覆的认知。

江明月端坐于椅上,银亮的甲胄与她冰冷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反差。

她那双漂亮的杏眼,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也问过了。

从守城的兵卒,到吓破了胆的民夫,甚至连霖州知府陆文,都被她单独叫来问过话。

所有人的说辞,都与何玉那个胖子所言,大差不差。

仿佛那场胜利,真的就是他一手缔造的奇迹。

云烈站在江明月身侧,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他那张素来古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紧抿的嘴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作为长风骑的统领,京城的精锐,他被迫要承认一个草包懦夫,打出了一场他都未必能轻易复刻的守城大捷。

这比战败更让人难以接受。

江明月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都坐吧。”

陈亮身形一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江明月揉了揉发紧的眉心,目光扫过众人。

“不管过程如何,霖州城守住了,这是事实。”

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荒诞的结果,将话题拉回正轨。

“现在,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对策。”

陈亮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抗拒。

“还商议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

“副将,你带我们去安临,我们死了一千多弟兄,才勉强打退了叛军。”

“我手下那些兵,是什么货色,我比谁都清楚。”

“他们现在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再打,就是去送死。”

云烈也在此刻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现实上。

“陈将军所言不差。”

“我军新胜,敌军亦是新败,双方都需要时间休整。”

“霖州军兵卒体力早已透支,士气虽因胜利而高涨,但这种士气很脆弱,一旦再遇挫折,便会立刻崩溃。”

“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加固城防,好生休养,以逸待劳,静待叛军下一步的动作。”

他主张坚守。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合乎兵法的选择。

江明月握着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她不甘心。

“我不同意。”

她的声音清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们连胜两场,士气正盛,为何要停下来给叛军喘息之机?”

“正该趁他病,要他命,主动出击,彻底将他们击溃!”

陈亮霍然起身。

“副将!你这是让弟兄们去送死!”

“霖州军能打成什么样,你还没看清楚吗?离开城墙,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我不同意!”

江明月美眸中燃起怒火,针锋相对。

“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血,没尝过胜利的滋味!”

“现在他们尝到了,也拿到赏银了,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只要我们能继续赢下去,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狼!”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承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一声轻响,不大,却让所有争吵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