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啥?”他打断我,“我那点脸,早丢在那些会场上了。”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就像在说“今天要下雨了”。
但我能感觉到,那是憋了很多年的一口闷气。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他看着我,“那几年,我们是真以为是在给村里谋出路。没人想着捞钱。”
“我信。”我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结果呢?”他笑了一下,“人家公司拍拍屁股走了,预研费用又不给我们看明白。上面问责,就说是‘发展方向调整’。
我把那份预研方案放到一旁。
“周甜说……”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有一笔什么……担保?”
空气顿了一秒。
我妈削土豆的声音停了。
我爸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恢复正常:“小甜嘴真碎。”
“她也没细说。”我赶紧补,“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他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个夹子,扔到我面前。
“自己看吧。”
我打开。
里面是银行的贷款合同复印件。
借款人:古柳村经济合作社。
担保人:林国成(我爸的大名)。
金额不算特别大,但对那几年我们家来说,已经是“天塌一角”级别了。
“这是给哪个项目做的?”我喉咙有点紧。
“山坡果园之后,又搞了个‘生态鸡舍’。”我爸说,“你应该有印象,当年村口那片鸡棚。”
我当然记得。
小时候我觉得那是古柳村最洋气的地方——有牌子、有围栏,还有人从外地来参观。
“后来鸡瘟一来,全军覆没。”我妈接话,“亏得连鸡架子都卖给人家当废铁。”
我爸瞪她一眼:“说那么细干嘛。”
“他都这么大人了,还瞒着?”
我坐在矮凳上,手指捏着那张合同,纸边有点卷。
原来,那几年家里突然开始算得那么紧,是因为这个。
以前我只觉得我爸妈抠门:新衣服要穿几年,肉要切得薄薄的。
现在才知道,人家是在一点点填这张纸。
“欠的钱还完了没?”我问。
“早还完了。”我爸说,“那几年你在外面读书,我们一边还一边过,慢慢磨过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突然想起——
高二那会儿,我说想买一双好一点的球鞋,被干脆利落拒绝。
他们只说了一句:
“你脚又不是长在球场上的。”
我当时还怼回去:“那你们脚长哪儿了?”
现在想想,那句怼人,真该拿回来塞死自己。
“把它写进清单。”
我把合同放到那份“生态鸡舍项目说明书”旁边,“这也是烂尾的一部分。”
“行。”我爸抬头看我,“你敢写,我就敢承认。”
他语气里那点硬,突然让我有点鼻酸。
“我不是拿你当反面典型。”我说,“是要把这件事放到桌面上,不然以后还会有人走同样的路。”
“说这么好听。”我妈小声嘟囔一句,“就你嘴滑。”
我笑了一下:“我嘴滑,不代表我心不疼。”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项目资料,按时间顺序摆满了桌子。
系统在脑子里刷出一张又一张“气运账单”:
每一个项目,都对应一块“运”的起落,像心电图。
有的刚拉起来一点,就被掐断;
有的本来平平稳稳,被人突然插了一刀。
【综合分析:】系统很满意自己像AI分析师的样子,【过去十年古柳村项目“失败率”高于周边乡镇 30%,气运流失总量在同类村排名前 5%。】
“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发榜单的?”
【你也有好消息。】
“说。”
【你当年偷气运的时候,正好把一部分‘项目失败的后果’从村子身上扯走,扯到自己身上。】
“啥意思?”
【简单说——】系统耐心地换了个比喻,【你背着的是整个系统里最难消化的一块“坏账”。】
“……”
这玩意儿还值得夸?
“那我现在列清单,是不是等于给自己写‘追账说明’?”
【是。】
“挺好。”我深呼吸一口,“那我就写仔细点。”
我铺开一张白纸,又打开电脑。
标题很简单——
《古柳村近年重点烂尾项目情况表(初稿)》
一条一条敲上去:
山坡果园试点(某年-某年),原因:自然灾害+管理不善+合作方撤资……
河堤亮化工程(某年),原因:前期论证不足,后期维护机制缺失……
文化大舞台(某年),原因:使用场景设计不足,后续活动资源缺位……
生态鸡舍项目(某年),原因:疫情风险预估不足,产品单一……
写到最后一条,我顿了顿。
“备注”一栏,我敲上:
备注:本项目贷款由村经济合作社申请,部分由个人担保(林国成)承担,已于某年全部还清。
经验教训:
不要把单一农产品当“唯一出路”;
不要再让个人为集体项目做“孤独的担保人”。
敲完这几句的时候,我爸在旁边看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你这嘴,比当年写检查时候利索多了。”
“写给外人看的嘛。”我笑笑,“写检查是写给你看的。”
他也笑了下,很短。
我把清单拍了几张照片,又附上那份“龙山水乡度假村前期预研方案”的封面,打包发给梁思曼。
消息刚发出去不到两分钟,对面就回了。
梁思曼:收到。
看得出,你爸那条,你是咬牙写上去的。
我愣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
梁思曼:你备注写太温柔,像给家人写的。
真做项目,得再狠一点。
紧接着,她又发来一条。
梁思曼:还有一个,你漏了。
手机“叮”了一声,跳出一个文件。
文件名:
《古柳村“老龙山生态观景台”施工简易协议》
我手心一凉。
这东西,我完全没印象。
“爸。”我把手机递过去,“你见过这个吗?”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怎么在她手里?”
“你知道?”
“知道。”他咬咬牙,“这不是我们村签的,是前任镇领导私下给人批的,当年只挖了一点山脚就被叫停了。那些挖山的人……好像就是现在那帮山河社里的人。”
他抬头看向我。
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切的忧虑:
“宴子,你这次是真把一窝人都招来了。”
我喉咙有点干。
梁思曼又发来一条简短的消息:
梁思曼:
你们这块地,被人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午先把“自己烂”的讲清楚,
下午,我们再聊“外面来搞烂的”。
屏幕光打在我脸上。
我突然意识到——
烂尾项目清单,并不只是“我们自己笨”留下的笑话。
有些烂,是有人拎着刀,把我们往坑里推了一把。
而那些人,很可能已经换了马甲,笑眯眯坐在谈判桌对面。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扣在桌上。
“爸。”我说,“今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去。”
“去干嘛?”
“去把这张烂尾清单,当着梁总的面,再念一遍。”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终于点点头:“行。老脸都丢过这么多次,再多一次也不差。”
我妈在门口叹了口气:“那我去把你那件体面一点的衬衫拿出来。”
“拿出来干嘛?”我爸逞强,“又不是去相亲。”
“你这次相的是你下半辈子的脸。”她说。
屋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过了几秒,我们三个,都笑了一下。
笑得不太好看,但好歹能笑。
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二十。
离十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系统提示:】
【“烂尾清单(村内部分)已初步完成。】
【下一步,将进入“对外追账”阶段。】
【友情预告:外债比内债难要,利息也更高。】
“我知道。”我在心里回答。
“不过——”
我低头看着那摞纸,突然觉得肩膀上那块看不见的石头,换了个形状。
以前它是整块压着我。
现在,它被我拆成一行一行,一条一条。
“至少,”我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烂尾是有名字、有年月、有责任人的。”
“有名字的东西,就有机会被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