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乌云蔽日,暴雨倾盆。
他仓皇躲至山崖下,却见枯草中有物微光闪烁。
拨开草丛,竟是一个破旧布袋,内里足色纹银二两。
加上所藏八两,恰成十两之数。
耿崧生怔望苍天,雨水顺颊而下:“天意……此乃天意……”
他转身直奔岳父家,掏出十两银子置于桌上:“岳父大人,此前小婿糊涂,今日特来赔罪。这教书的酬劳,请您收回。”
王守业惊讶看他,半晌长叹:“崧生,你变了。”
耿崧生心头一颤,却听岳父续道,“变得懂人情世故了,好事。
不过这银子既已送你,断无收回之理。
拿去给婉贞添置新衣吧。”
耿崧生只得收回。
银子交予王氏,她终露笑意。
当夜耿崧生却梦银袋化蛇缠颈,冷汗涔涔惊醒。
次年春闱,他赴京赶考,竟中进士。
喜讯传来,王氏喜极而泣,王守业大摆宴席庆贺。
然耿崧生回乡后,王氏依旧严加管束。
某日他接待同年好友,多饮几杯说了几句玩笑,王氏竟从屏风后厉声送客。
耿崧生忍不住道:“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夫人可否留些颜面?”
王氏捻着纺锤冷笑:“没听过‘水涨船高’?便做了宰相,难道我就管不得你?”
三年后耿崧生外放知县,王氏随行。
衙署后院,她特辟纺室,每夜纺纱如故。
某年盛夏,暴雨三日,河水决堤,冲毁民宅无数。
耿崧生亲赴灾区,见哀鸿遍野,当即开仓放粮。
然存粮不足,自掏腰包购粮赈济,仍是杯水车薪。
主簿忧心忡忡:“大人,府库已空,再如此,恐衙役俸禄亦无着落。”
耿崧生愁至深夜。
纺室门忽开,王氏递来一木匣:“拿去补亏空。”
匣中竟是满满银锭,足有百两。
“夫人,这从何而来?”
耿崧生震惊。
王氏望向雨幕:“这些年,你每夜读书,我每夜纺纱。你以为我纺的只是线?”
她顿了顿,轻声道,“妾身纺的不是线,是大人腰间的硬骨头。”
耿崧生如遭雷击。
这必是妻子多年省吃俭用所积!
想起私藏八两与南山拾银的巧合,羞愧如潮水漫涌:“我……有一事,一直瞒着夫人……”
遂将克扣束修、南山拾银之事和盘托出。
王氏静静听完,长叹:“我早已知晓。”
“你……知道?”
“那日你自南山归,鞋底沾着独属南山的红泥,怀中鼓胀。
后来父亲说你突还银子,我便猜到了七八分。”
王氏望着他,“你能坦然相告,证明我这些年纺车声未白响。”
耿崧生泪如雨下:“我不配为官,更不配为夫……”
王氏正色道,“胡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贵在知错能改。
你当年所为,是为生活所迫;如今坦白,是良心发现。
这世上,多少官员能如你这般自省?”
次日,耿崧生以那匣银购得更多粮食,亲自监督发放。
一老农拉住他:“青天大老爷,小老儿无以为报,只有一物相赠。”
老农递上一布包,耿崧生展开一看,竟是南山丢弃的破旧钱袋,内有一小块碎银。
“此乃南山山神庙旁拾得,想是香客遗失。
小老儿日日携带盼寻失主,今见大人如此清廉,定是银两真正主人。”
耿崧生手捧钱袋,恍如隔世。
他将那碎银供于书房,日日自省。
后官至知府,清名远播,王氏依旧每夜纺纱相伴。
人问其故,耿崧生笑道:“夫人纺车声,是我为官路上的警钟。无此声,我早已迷失。”
那袋南山银,他以红绳系于腰间。
有人说是吉祥物,有人说是纪念品。
只有他与王氏知晓,那是悬于心头的一杆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