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司马光与王安石同时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利国利民、光耀史册的壮举,雄才大略如陛下,怎么会不支持?
谢珩继续道:“非但未曾支持,陛下当时因西域局势未定,边关不稳,更是严令边关驻军,不得放玄奘法师出关。”
阁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王安石和司马光瞪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李世民此时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沉郁,补充道:“不错。彼时朕初登基不久,突厥为患,西域诸国态度不明。玄奘一意西行,在朕看来,其行为难以掌控,且有泄露国情、甚至被敌国利用之风险,与通……与擅越国境无异。故而,朕下令阻拦。”他顿了顿,回想起那段往事,语气复杂,“玄奘……他自然是凭着大毅力,大智慧,设法绕开了关隘,悄然西去。此事,他自然不会在任何自述或佛教文献中记载朕的阻拦,毕竟,那并非光彩之事。在世人看来,他最终成功,带回真经,自然是一切顺利,得到朝廷支持的伟业。然而在朕当时看来,他做的,却是一件让朕颇为恼怒、且充满不确定风险之事。”
直到玄奘载誉而归,名动天下,所带来的佛教经典与文化影响力远超预期,李世民才真正意识到此举的价值,转而给予了极高的礼遇和支持。但最初的那份“不支持”与“阻拦”,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王安石与司马光彻底愣住了。他们一直以为玄奘西行是君臣一心、国家支持的典范,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曲折。他们赞誉李世民的支持,结果却是赞错了方向,这让他们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脸上有些尴尬。
司马迁见时机成熟,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穿透力:“二位先生,可见一斑?对于一件事情的评价,往往因立场、时机、所知信息的不同,而大相径庭。后人观史,常以结果论英雄,以成败定是非,却容易忽略当事者在具体情境下的考量与不得已。”
他的目光扫过王安石与司马光:“陛下当年阻拦玄奘,是出于帝王对国家安全与局势稳定的责任与担忧,有其当时的‘理’;后来支持玄奘,是看到了此举带来的巨大文化与政治利益,亦是后来的‘理’。二者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于陛下作为一国之君的职责与判断之中。”
他顿了顿,将话题引回二人身上:“二位先生之争,亦复如是。介甫先生力主变法,是看到了国家积弊,欲行富国强兵之‘理’;涑水先生反对新法,是看到了执行过程中的弊端与对百姓的伤害,欲行恤民安邦之‘理’。二者皆有其理,然皆非全理。时移世易,后人观之,或赞或贬,亦不过是站在各自的角度,看到了历史的一个侧面而已。”
“争论孰是孰非,或许永无定论。然,若能明了对方立场之‘理’,知晓世事之复杂多变,超越自身视角之局限,则这争论本身,便有了更深的意义,而非徒增烦恼的意气之争了。”
司马迁的话语,如同清泉流淌,涤荡着王安石与司马光心中的块垒。他们沉默着,回味着这番话,又联想到方才玄奘之事的启示,脸上的激动与固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一场看似无解的争论,在司马迁以事理为镜的巧妙调解下,虽未达成共识,却成功地化解了那份针锋相对的戾气,将争论提升到了对历史认知与方法论的层面。
司马迁见目的已达到,便不再多言,缓缓站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颔首,便抱着他的竹简与书刀,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史鉴阁。那背影依旧清瘦,却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从容。
谢珩看着司马迁离去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连忙跟了出去。在书院外的竹林小径上,他追上司马迁,由衷地赞道:“太史公今日一言,真是四两拨千斤!以史为鉴,明事理而息争端,谢某佩服!”
司马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谢珩一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声音依旧沙哑平静:“使君过誉。不过是陈述事实,剖析情理罢了。史家之责,本就在于拨开迷雾,呈现多棱之真相。他们若能因此稍解执着,于忘川,于他们自身,皆是好事。”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着他的“史笔斋”走去,身影渐渐融入那片幽静的竹影与水光之中。谢珩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只觉得这位承受了世间最大苦难的太史公,其心胸与智慧,当真如海一般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