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茉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春梅那带着同情和暗示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她本就敏感的心上。原来,他匆匆离去,是为了回来相看门当户对的姑娘。原来,集市上那偶然的对视,在他眼里,恐怕真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碍眼的插曲。
一种混合着难堪、失落和巨大屈辱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晚上,茉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土坯墙隔音不好,她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声音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弟弟妹妹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黑暗里,她睁大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惨白的一小块。
她想起了赵振国递给她的,带着他体温的工钱;想起了河边晨雾中,他递过来的那朵带着露珠的紫色野花;更想起了吉普车里,他那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审视目光……最后,所有这些画面,都汇聚成春梅那句“县里干部家的闺女”、“门当户对”。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温热地浸湿了粗糙的枕头布。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在这种无声的哭泣中,一种倔强的、不甘的情绪,却也如同石缝里挣扎出来的小草,悄然滋生。
她苏茉莉,是穷,是没念过多少书,是比不上县里的姑娘。但她有手有脚,肯吃苦,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吃饭,有什么可丢人的?凭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目光,就自轻自贱?
第二天天不亮,茉莉就起来了。她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和坚定。她像往常一样,利落地生火做饭,伺候母亲吃药,然后拿着农具,第一个来到了生产队的地头。
当第一缕阳光洒向田野时,她已经弯着腰,在齐腰深的玉米地里,开始麻利地锄草。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泥土沾满了她的裤腿和布鞋,但她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动作迅速而精准,将一株株杂草连根锄起,扔到田埂上。
同村的人陆续来到地里,看到闷声不响、埋头苦干的茉莉,都有些诧异。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抬起头,用沾着泥点子的手背抹一把额头的汗,露出一个平静而疏离的笑容,然后继续低头干活。
她那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身影,在广袤的田地里,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倔强。仿佛在用这种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向所有无形的轻视和命运的捉弄,发起一场无声的抗争。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平静,忙碌,带着沉重的负担。但只有茉莉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里,悄然改变了。那份因偶然悸动而生的微小期待,已经被现实无情地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包裹在柔软外表下的、更加坚硬的壳,和一份要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的、更加清醒和倔强的决心。
她不再去想那遥不可及的人和事,只是更加拼命地挣工分,更加精细地打理家务,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那本旧字典,看着里面那朵早已干枯失色的野花,发一会儿呆,然后,再轻轻合上。
清水河依旧日夜不停地流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也仿佛,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