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镜中我(2 / 2)

“客人想买什么样的镜子?”老者的声音像生锈的铜环,“我这有能照见过去的,能照见将来的,就是没有照见现在的——现在这东西,太扎眼。”

他转过身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右眼——那是颗翡翠色的眼珠,与归墟塔树心花盘里的瞳孔一模一样。柜台后的铜镜突然同时亮起,镜中浮出无数个老者的影子:有的在打磨镜片,有的在给自己安假眼,最年轻的那个正对着镜子哭泣,左眼缠着带血的布条。

“民国二十五年,他给军阀做穿衣镜,”黄火土的桃木剑在鞘里震颤,“镜子做得太亮,照出了军阀藏在靴子里的枪,被人家用枪托砸瞎了左眼。”

老者突然抓起铜镜往地上摔,镜片碎裂的瞬间,无数个缺眼的影子从碎片里涌出来,每个影子都举着块碎镜片,镜片反射的光在地上拼出张脸——左眼是我的,右眼是老者的,鼻梁中间刻着道青铜符纹,正是铁拐李给我的那张“观心符”。

“你也怕看自己,对不对?”老者的青铜眼罩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的空洞,“偏瘫后不敢看病房的镜子,离婚时不敢看她的眼睛,连师父给你铁拐都不敢拄——你怕那拐杖照出你心里的瘸子!”

左腿的疼痛突然加剧,我几乎要松开铁拐。这时手腕的胎记突然发烫,掌心的“观心符”无风自燃,灰烬落在铁拐的龙形拐头上,拐头突然张开嘴,吐出枚青铜铃铛,铃铛声里混着铁拐李的声音:“看得见纹路,更要认得出纹路里的自己。”

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地窖:暗格里的青铜匣上,刻着与我胎记一样的镜纹,匣底的泥土里,埋着半块铜镜,镜面上的小孩缺着颗门牙,左腿打着石膏,却在咧嘴笑。那时祖父说:“镜子碎了,才能照见更多的光。”

“老掌柜,你看这是什么。”我从怀里掏出块东西,那是离婚那天从病房窗户上捡的碎玻璃,里面嵌着片桃树叶子,“你总想着把影子磨成镜面,却忘了叶子的纹路从来不是直的。”

老者的右眼突然流出翡翠色的泪。柜台后的铜镜开始渗出银灰色的液体,液体里浮出他年轻时的样子:正在给面哈哈镜抛光,镜面把他的歪嘴照成了笑脸,他自己也笑得直不起腰。

“原来还能这样照。”老者的身影渐渐透明,青铜眼罩落在地上,化作面小铜镜,镜背刻着行字,“宝镜斋第三代掌柜,擅做哈哈镜,民国三十八年卒”。

所有的影子突然同时鞠躬,然后化作无数光点,钻进那些破碎的镜片里。货架上的铜镜开始重组,拼出面巨大的哈哈镜,镜中的我左腿虽然还不太灵便,却拄着铁拐站得笔直,嘴角甚至带着点笑意——像极了肖强缺角的门牙。

肖强突然用铁拐敲了敲我的膝盖:“师弟,你看,你早就能站稳了。”他捡起地上的小铜镜,塞到我手里,“这是‘镜煞’的执念根,比我的锣鼓锤灵验——以后碰到想不开的事,就照照它。”

黄火土的罗盘指针稳稳地指向南方,铜盘面的小铜镜里,猫妖正用爪子洗脸,翡翠色的眼睛闪了闪。“老掌柜说的‘现在’,其实就藏在碎镜子里。”黄火土收起桃木剑,“就像你师父说的,接受瘸腿的现在,才能走出不瘸的将来。”

走出宝镜斋时,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拄着铁拐走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声响与肖强的脚步声渐渐合上了拍。路过望川桥时,戏楼的锣鼓声再次响起,这次我听出了其中的门道——那节奏与铁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模一样。

归墟塔顶的桃树已经结满了果子,每个果子里都嵌着面小铜镜,镜中映着不同的人:商老板在唱戏,老掌柜在磨镜,肖强在乱葬岗念经文,铁拐李在给桃树浇水。最中间的那颗果子里,映着我的脸,左眼是翡翠色,右眼是原本的样子,手腕的胎记正在发光,像枚刚画好的符。

“师父!”我举起手里的小铜镜,铁拐李抬头时,拐头的龙嘴突然张开,吐出张黄符,符上写着“出师”两个字,旁边画着个拄拐的年轻人,左腿虽然还细,却踩在坚实的泥土里。

铁拐李突然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太极图,阴阳鱼的眼睛里各嵌着半面镜子,合起来正是我手里的铜镜。“记住,”他的声音被风送得很远,“我们捉的不是鬼,是不肯认自己的影子。”

观测船升空时,我把小铜镜系在铁拐上。龙形拐头的青铜铃铛轻轻晃动,镜面上的我与归墟塔的影子重叠,左腿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像棵正在扎根的桃树。肖强站在我身边,缺角的门牙在星光下闪着光,他铁拐上的铃铛与我的铃铛唱和着,像首关于残缺的歌。

黄火土递给我本新的符谱,封面上是铁拐李的笔迹:“观纹先观心,破煞先破执”。翻开第一页,画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的裂缝里钻出棵桃树,树根缠着半块青铜牌,牌面的鼠纹与龙纹正围着镜子跳舞,像在庆祝一场迟到的相遇。

我摸了摸手腕的胎记,那里的灼痛感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搏动,像揣着颗刚从桃树上摘下来的果子。远处的时间森林里,新的航迹正在生成,不再是笔直的线,而是像我和肖强的铁拐印一样,带着点跛足的弧度,却在起伏间,画出了更真实的人间。

铁拐上的小铜镜突然映出个身影:归墟塔下,铁拐李正弯腰给一株新苗浇水,那株苗的根茎处,缠着半张离婚协议,协议上的墨迹正在化作桃树的养分,开出朵带着眼睛的花。花盘里,映着我拄着铁拐走向森林深处的背影,左腿的影子在星光里,终于与右腿的影子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