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头渐渐皱紧,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又恰好能让身旁的柳燕随和近处的护卫隐约听到:
“这针脚……是樊城东街李大娘的手艺,她纳的鞋底最是耐磨……”
“这铁口的火候和打造手法……是西城赵铁匠家的,他打的锄头轻重适中,很受农户欢迎……”
“这陶罐的釉色和形状……是南巷孙师傅窑里出来的,虽然粗糙,但厚实不易裂……”
“还有这麻布的纺织密度和手感……”
他一件件物品看过去,竟如数家珍般点出了它们的来历和特点,仿佛对樊城各家作坊的手艺了如指掌。
旁边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只觉得少爷突然对着一车普通土产如此较真,行为似乎有些突兀和奇怪。唯有柳燕随,眼神微微闪烁,他似乎从杨逍宇这看似冒失无礼的举动和低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试探意味。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那几辆马车,出声解释道:“兴许是包下这‘天’字号包厢的客人身份尊贵,信任我们‘食为天’的声誉和环境,所以才并未特地留人在此看管这些杂物……”他试图为眼前这看似不合常理的现象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同时也隐晦地点出这些货物可能属于三楼那位贵客,暗示少爷不必过于深究,以免唐突。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逍宇抬起的手势打断了。
杨逍宇先是赞许地看了柳燕随一眼,对他能迅速领会自己意图并做出反应表示认可,然后才压低了声音,清晰地分析道:
“你猜的并不全对,或者说,只看到了表面。”
“首先,他们不远千里,特地从樊城将这些在霖益随处可见、甚至显得粗陋不起眼的玩意儿当做重要货品贩运回来,这本就有些反常。虽说商队讲究来回不空跑,尽可能让每段路程都有赚头,但通常会选择价值更高、更紧俏或者更具特色的商品。这些普通日用品,利润薄,占地方,并非最优选择。”
“其次,即便他们真的如此计较成本,选择了这些货物,那么按照常理,在任何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都应对财物保持基本的警惕,至少会留下一个人,哪怕只是做个样子,看守这些‘用来赚钱’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放任不管,即便我站在这里翻动了半天,也无人出现询问或制止。”
“这绝不能用‘信任食为天’来解释。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对这些货品,根本不上心,甚至可能毫不在意其得失。”
“一个能够远行千里、尝试开拓新商路的成熟商人,绝不应有如此不合常理的做派。那么结论就很有意思了:要么,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商人,此行另有目的;要么,他们开拓商路、赚钱盈利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标,或许在樊城本身,或许在其他方面……”
杨逍宇分析得很仔细,条理清晰,层层递进。他之所以说得如此详尽,一方面是因之前关于“食为天”未来的畅想和柳燕随出色的表现,让他起了爱才之心,想要借此机会现场教学,培养“十燕”观察、分析和推理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将自己的思考过程展现出来,便于身边人理解他的意图。
当然,他也不会把话说死,最后补充道:“当然了,这一切目前都只是基于细节的推测和我的个人感觉。说不定对方就是个特立独行、大大咧咧的商人,或者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殊情况。所以,我的判断也未必就全然正确,需要进一步验证……”
这下,没等杨逍宇说完,柳燕随已然完全明白,并且立刻做出了反应。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果断地打断了杨逍宇的话:
“我明白了,少爷。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猜测终究需要事实来印证。我这就亲自去楼上,想办法暗中盯着那个包厢的客人,查探其虚实。”
说完,他微微停顿,见杨逍宇没有其他补充或吩咐,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便不再有丝毫犹豫,对着杨逍宇和护卫们微一颔首,身形一晃,便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侧门的阴影之中,迅速消失不见。
如此敏锐的领悟力、果决的行动力和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让杨逍宇心中更是欣慰,对柳燕随和“十燕”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我们也上去吧。”杨逍宇收回目光,对身旁的护卫说道,脸上的凝重之色稍减,但眼底的警惕并未散去。他抬步登上楼梯,准备先去往预留的专属包间,一边等待柳燕随的回报,一边好好祭奠一下自己早已抗议不断的五脏庙。
而与此同时,在三楼最深处那间最为奢华隐秘的“天”字号包间内。
何伟金正垂手恭立在旁,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卑而恭敬的笑容。桌上的珍馐美味几乎未曾动过多少,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主位之上。
那里,独自坐着一位衣着考究、器宇不凡的年轻人。他并未在意恭立一旁的何伟金,甚至似乎也并未完全沉浸在眼前琳琅满目的新奇美食之中。
他的动作优雅而缓慢,筷子偶尔夹起一点菜肴,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眼神却深邃而平静,仿佛在透过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品味着其背后所代表的更多东西——创意、野心、以及或许连经营者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的、某种颠覆性的力量。
包间内檀香袅袅,安静得只剩下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形成一种奇特的氛围。何伟金屏息静气,不敢有丝毫打扰,他知道,这位主子思考的时候,最不喜被人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