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的排水沟汇入冰冷浑浊的黄浦江支流，小木船如同漂浮的枯叶，被缓慢而有力的江流推搡着，向着下游那片灯火最为密集、桅杆如林的方向漂去。越是靠近三号码头，空气中原油的腥味、货物腐烂的酸味和隐约的蒸汽机轰鸣声便越发清晰。
阿坤不再用桨，只是用手无声地拨水，控制着小船的方向，使其紧贴着岸线最阴暗的阴影区域移动。他的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警惕的光芒，不断扫视着灯火通明的码头区域和漆黑的水面。
林皓蜷缩在船底，尽可能压低身体。伤口在冰冷的江风和剧烈的心跳刺激下持续抽痛。他的手紧紧按着怀里的文件夹和那把格洛克手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执棋者的指令如同魔咒，将他引向这显而易见的陷阱，他却别无选择。
三号码头是日占区的重要物流枢纽，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而冷漠的眼睛，在水面和仓库区域来回扫视。隐约能看到码头上忙碌的苦力、巡逻的日本兵和宪兵，以及停泊在岸边的货轮轮廓。戒备森严，飞鸟难渡。
“北区……第7号仓库……”阿坤压低声音，如同梦呓般重复着目标，目光死死锁定码头北侧那片相对老旧、灯光也更稀疏的仓库群。那里堆放着大量的木材、煤炭和废铁，环境更为杂乱，巡逻的间隔似乎也更长一些。
他看准一个探照灯扫过的间隙，猛地用力一划水，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码头下方一片由巨大木桩和废弃趸船形成的阴影死角。
“从这里上去。”阿坤指了指头顶上方一道锈迹斑斑的、供工人上下的小铁梯，“我在这等你。十分钟。十分钟你不出来，或者里面动静不对，我就走。”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一种最后的决绝。这已是信任的极限。
林皓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混合着铁锈和江水腥气的空气，抓住那冰冷湿滑的铁梯，开始向上攀爬。每向上一步，腹部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咬紧牙关，强行忍耐。
爬到顶端，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平台。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前方不远处，就是巨大的、如同怪兽般匍匐的北区7号仓库。仓库大门紧闭，侧面有一扇供人员进出的小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
周围暂时看不到巡逻队。
就是现在！
他如同狸猫般从平台滑下，落地无声，快速冲到那扇小门前，侧身闪了进去。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灯光昏暗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谷物霉味和灰尘气息。通道两侧堆满了麻袋，一直堆砌到高高的屋顶。
按照执棋者的指示，最底层货舱。
他沿着通道向内摸索，寻找向下的楼梯。仓库内部异常安静，与他想象中戒备森严的样子截然不同，这种寂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终于，在通道尽头，找到了一段向下的钢铁楼梯。楼梯下方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他握紧手枪，一步步向下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引起轻微的回音，听得他心惊肉跳。
底层货舱更加黑暗，空气更加闷浊，几乎令人窒息。借着手表微弱的光晕，只能看到近处层层叠叠、堆砌如山的货箱和麻袋，形成一条条狭窄压抑的“峡谷”。
执棋者说这里有人接应。人在哪里？
他压低声音，试探着呼唤：“有人吗？”
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然后被无尽的货物吸收，没有回应。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爬上心头。他可能……真的上当了！
就在他准备立刻原路退回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从他左侧一堆高大的木箱后面传来！
紧接着，一盏煤油灯被点亮了昏黄的光芒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照亮了木箱后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一样东西。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码头工人工装，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看不清面容。
“你来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个中年男人，“比预计的晚了七分钟。”
林皓的心脏猛地一紧！枪口瞬间抬起，对准那个背影！“你是谁？执棋者让你来的？”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指向他的枪口，只是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样东西放在旁边的箱子上，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
鸭舌帽檐下，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国字脸，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麻木和疲惫。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码头工人。
但林皓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执棋者？”老工人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执棋者。是‘柴叔’让我来的，他说今晚会有个受伤的年轻人来7号仓底避风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指了指刚才放在箱子上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大小如一本书籍。
柴叔？老柴头？那个苏州河上的渔夫？！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和这里扯上关系？！
林皓的大脑瞬间一片混乱！执棋者、老柴头、这个陌生的码头工人……这些线索完全纠缠在了一起，理不出头绪！
“柴叔……他怎么样了？”林皓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急切地问道。
老工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悲伤：“不知道。好些天没见他了。他只是前几天偷偷找到我，塞给我这个包，说了那些话……唉，这世道……”他的叹息充满了无奈和认命。
林皓的目光投向那个油布包。这里面是什么？老柴头留给他的？为什么通过这种方式？执棋者知道这个包的存在吗？
他小心翼翼地用枪口指了指那个包：“打开它。”
老工人依言，用粗糙的手指，慢慢解开油布包的绳索，一层层掀开。
里面，并不是什么文件或武器，而是一本极其破旧、封面模糊不清的……《圣经》？
林皓愣住了。
老工人拿起那本《圣经》，递向林皓，眼神依旧麻木：“柴叔说，你要是来了，就把这个给你。说你可能用得上。”
一本《圣经》？在这种时候？老柴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皓困惑地接过那本厚厚的、散发着霉味和陈旧纸张味道的《圣经》。入手沉甸甸的。
他下意识地翻开了封面。
扉页上，没有任何名字，只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字：
“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
字迹苍劲有力，绝非老柴头那种渔夫能写出来的。
这看起来就是一本普通的、有些年头的《圣经》。
但林皓直觉感到不对。他快速翻动着书页。
纸张泛黄脆弱，密密麻麻的印刷体文字和宗教插图。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就在他几乎要认为这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恶作剧或错误时，他的指尖在翻过某一页时，触碰到了某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纸张的触感。
那是一页被精心切割挖空的书页！挖空处，严丝合缝地镶嵌着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微缩胶片？
胶片上，用极其微小的字体，似乎拍摄着某种……电路图？或者密码表？
林皓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才是老柴头真正要给他的东西！藏在《圣经》里的微缩胶片！他用这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旧为他留下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而这一切，执棋者知道吗？这个码头工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
林皓猛地抬头，看向那个老工人！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