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被那条金黄的脐带猛地拽入一条潮汐甬道。
甬道像一条被落日灌满的鲸腹,四壁嵌满破碎的贝壳与滚圆的砂粒,每一步落下,都踩出一声脆亮的裂响——仿佛把一整片童年的海岸折叠进脚底,再一寸寸踩碎。
潮声在壁间回荡,像无数细小的海螺同时低语,讲述她早已遗忘的名字。
尽头,是一扇半掩的贝壳门。
门扇由两片成年砗磲合抱而成,纹理里仍残留浪的齿印。金色的泪从缝隙间缓缓渗出,一滴、一滴,落地即凝成小小的琥珀,封存了瞬间的浪花。
她伸手推门。
指尖触到贝壳的刹那,一股咸涩的潮味扑面而来——像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独自面对大海,被浪头打翻,满嘴都是沙与惊慌。
门内是一间圆形的潮汐室。
穹顶高悬,像倒扣的螺壳,弧面布满螺旋的光纹。室中央,一枚碎裂的钮扣悬浮于空——铜质,边缘被海盐啃噬出锯齿,正是她七岁那年随退潮一起走失的那枚。
钮扣旁,站着一个小女孩。
背影瘦小,长发湿漉漉贴在脊背,发梢还在滴水,水珠落地,化作细小的海葵。
“帮我找回来。”
女孩开口,嗓音像潮汐拍岸,一次比一次更轻,却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撞在耳膜上。
姜莱蹲下身。
指腹触到钮扣的裂口,裂口在她掌中轻轻合拢,却仍留下一道弯月形的疤。
疤痕里渗出金色的沙,细若星尘,带着余温。
沙粒在掌心旋转、凝缩,最终化作一枚崭新的钮扣——铜色更亮,边缘却布满潮汐的齿痕,像被浪花反复吻咬过的贝壳。
她将钮扣别在女孩衣领。
指尖离开的一瞬,女孩缓缓回头。
那张脸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没有轮廓,只有平整的金色沙面,像一片尚未写下任何故事的沙滩。
下一息,潮汐室骤然涨水。
水色由浅金渐转深金,像落日最后一道余晖被倒进房间。
水面上,缓缓浮起一条贝壳阶梯——每一级都由完整的金色扇贝铺成,边缘泛着柔软的虹彩。
阶梯尽头,一轮月亮正破水而出。
那月亮不是银白,而是熔金般的颜色,像一枚被潮汐反复打磨的古老硬币,正缓缓升向穹顶,照亮更深更远的归途。
……
井底,四道阶梯同时抵达,像四条被命运牵引的河流,在幽暗最深处交汇成一口四色漩涡。
漩涡静得近乎虔诚,中央悬浮着一枚巨大的、尚未完工的“心脏”——
冰蓝是它的静脉,绯红是它的动脉,金黄是它尚未搏动的光血,乳白是它未合的骨缝。
四道裂口像四瓣未对齐的瓣膜,等待被命名,也被认领。
四人几乎同时踏出最后一步。
掌心那条光的脐带骤然亮起,像被重新拉紧的琴弦,发出无声的震颤,震得掌骨发麻、耳膜生潮。
“看来,”林野咧嘴,虎牙缺口里仍燃着一点乳白的火,像一盏不肯熄灭的星,“得把各自的故事,塞进这大家伙的缺口里。”
——沈不归抬手,冰梯在他指间碎作漫天六角雪花。
雪花片片薄如蝉翼,边缘带着未干的霜泪,旋飞而下,嵌入冰蓝裂口,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极夜里第一枚结冰的脉搏。
——陆清言垂眸,火羽自她心口剥落,红线缠羽,羽缠红线,像一段烧不尽的誓言。
她弹指,火羽化作一道赤虹,精准贯入绯红裂口。
裂口“哧啦”一声收紧,溅起一蓬细碎的火星,像心脏第一次学会疼痛。
——姜莱合掌,金潮从她指缝涌出,潮声里夹着贝壳的碎语。
钮扣在浪尖上旋转,边缘的潮汐齿痕一一扣入金黄裂口。
光浆被瞬间灌满,发出潮水回卷的温柔叹息,像远海对沙滩的最后一次吻别。
——林野抛起骰子。
六点星光在空中炸成乳白的流星雨,每一粒都拖着细小的火尾,砸进乳白裂口。
裂口发出“咚”的闷响,仿佛有一面鼓,在胸腔最深处被敲醒。
心脏于是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声音像千万个母亲在分娩后的第一口呼吸,潮湿、滚烫,带着血与羊水混合的腥甜。
四色光浆同时逆流,沿着脐带倒卷而上,像四条被倒放的瀑布,又像四条被召回的归魂。
井口那枚倒悬的瞳孔终于眨动——
黑暗被一道竖缝从中剖开,缝里透出比纯白更白的光。
那光没有温度,却让人眼眶生潮,仿佛看见自己尚未出生时的模样。
“脐带之井,上行。”
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潮湿而柔软的尾音,像母亲用舌尖舔去婴儿额上的胎脂——
“归而未归,未归之归。”
四人掌心相贴。
心跳重叠,咚——
像同一口巨鼓被四只手同时擂响。
他们像四滴被羊水重新含住的露珠,被光浆温柔地托起,穿过未完成的“心脏”,穿过倒悬的瞳孔,穿过自己尚未命名的来路与归途——
向井口,向光,向比记忆更早的黎明,缓缓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