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我求求您了!德义他好多了,真的好多了!”程小芳跪在门外哀求,“您再发发慈悲,再给开一些吧!您要多少钱都行!”
“不是钱的事。”门里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我早说过,那是虎狼之药,是借你男人往后的阳寿,来补他现在的窟窿。三天,已经是极限了。此法虽好,但是不能贪多。再喝下去,就是催命的符了。回去吧,剩下的,就靠他自己慢慢养了。”
说完,任凭程小芳如何哭喊,门里再无一丝声息。
程小芳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刘三奶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丈夫。
苏德义听完,眼睛瞬间被暴怒和猜忌所占据。他不相信!什么借阳寿,什么催命符,在他这个读过书的人看来,全是乡野村妇的胡言乱语!
他认定,是刘三奶这个老神婆在故意拿乔!她一定是嫌弃自己给的礼太薄,想多要些好处!又或者,是吴老虎那个小王八蛋在背后搞鬼,不希望自己好起来!
他那颗因病痛而变得扭曲的心,已经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他只知道,他必须得到那种药。
他开始用他那唯一能动的右手和含糊不清的语言,催逼着妻子。他指着家里的米缸,指着箱子里的被褥,示意程小芳拿去变卖,换钱再去求刘三奶。程小芳不去,他就整夜整夜地用手捶打着床沿,用喉咙发出蝈蝈般的奇怪声音,折磨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程小芳被他折磨得心力交瘁,苏文清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他觉得,父亲之所以如此疯狂,还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气病,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苏德义的固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发现哀求和逼迫都无法让妻子再去求药后,他开始用狡诈的耐心,暗中观察。他注意到,程小芳并没有把那三天的药渣立即倒掉。出于农村人对“好东西”的珍惜本能,她将那些黑乎乎的药渣倒在了一个破碗里,放在堂屋的窗台上晾晒,想着或许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
在苏德义眼中,那碗干硬的药渣,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不动声色,甚至在白天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平静,让程小芳和苏文清都以为他终于认命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瓦盆村陷入了沉睡,只有几声犬吠,偶尔划破夜的寂静。
苏家堂屋里,躺在临时搭的地铺上的苏文清,被一阵奇怪的、细微的摩擦声惊醒了。他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星光,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父亲,苏德义,那个瘫在床上半个多月的老教师,竟然用那只恢复了些许力气的右臂,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像一条垂死的蠕虫,从床上挪到了地上。
他的左半边身体像一截无用的死木,被他拖在身后。他用右手和右腿,艰难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爬行。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身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汗水浸透了他花白的头发,黏在他蜡黄的额头上。
他的目标,是堂屋的那个窗台。
苏文清吓得不敢出声。他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只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苏德义爬到窗台下,用右臂撑着,艰难地想够到那个碗,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最后,他用尽全力,将身子猛地一挺,撞在窗台上。
“哐当!”一声脆响,破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渣撒了一地。
苏文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喊,想冲过去阻止,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看到父亲趴在地上,像一只寻找腐食的野狗,伸出舌头,疯狂地舔舐着地上的药渣和碎瓷片。
他像一头饿了数日的野兽,贪婪地、疯狂地吞咽着。干涩的药渣混着泥土,尖锐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舌头和口腔,一丝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苏德义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笑容。他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明天就能健步如飞地站起来,重新拿起戒尺,管教这个忤逆的儿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回到炕上,沉沉地睡去。
苏文清在地铺上,睁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程小芳像往常一样,去叫丈夫起床喝粥。可她推了推,苏德义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凑近了些,才发现,丈夫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他的眼睛还睁着,脸上凝固着昨夜那种诡异的笑容,口角边,还残留着一丝混着血的黑色药渣。
“啊——!”
程小芳的尖叫,撕裂了瓦盆村宁静的清晨。
村里人很快就聚满了苏家的院子。吴老虎和赵铁蛋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程小芳已经哭得瘫软在地,苏文清则像一尊石像,跪在床前,一动不动,不哭,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有人去请了刘三奶。
刘三奶拄着拐杖,走进那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屋子。她没有去看苏德义的尸体,只是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碗,又看了看苏文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身边的人说:
“我早就告诉过他,那匹马太烈。是他自己,非要一鞭子把它抽死,能怪谁呢?”
村里人听了,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什么烈马,他们只知道,苏家这个一辈子都讲规矩的迂腐秀才,最后,竟然是用这么一种方式,自己把自己给“吃”死了。
这事儿,成了瓦盆村后来许多年里,酒桌上的一则黑色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