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瓦盆村,暑气像一口巨大的铁锅,把整个村庄都扣在底下,蒸得人喘不过气。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白得刺眼,晒得泥土路都泛起了干裂的纹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反倒是日头偏西的傍晚。
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光着膀子,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年的雨水和瓦器厂的新订单。女人们则端着针线笸箩,坐在自家门口的阴凉处,一边纳鞋底,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和压低了的嗓门,交换着村里最新的风声。
今天的焦点,是吴老虎那辆崭新的“桑塔纳”。据说他上午又开着车去了趟县城,回来时车后座上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我看呐,八成又是给苏家那小子送的。”孟桂香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段玉莲说。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有钩子一样,“苏家那小子都快被吴老虎当祖宗供起来了,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吴老虎从县城捎回来的?”
“可不是嘛,”段玉莲附和道,“昨天我还看见程小芳去小卖部扯了新布料,说是给文清做新褂子。那料子,可是‘的确良’里顶好的。”
就在这时,一辆车身满是泥灰的班车,在村口扬起一阵尘土,“嘎”地一声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先是下来了几个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村民,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日用品。就在所有人以为车要开走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
女孩提着带轮子的硬壳行李箱。她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衫,剪着齐耳的短发。她一下车,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轻松而明亮的笑容。
槐树下的谈天说地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陌生的“闯入者”身上。
“这……这是谁家的闺女?”有人小声问。
“看着眼生啊,不像咱村的。”
女孩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拉着行李箱,朝着人群走过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当她看到孟桂香时,眼睛一亮。
“桂香婶?”她的声音清脆,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满是乡音的瓦盆村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见外”。
孟桂香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是……陈家的小麦?”
“哎,是我,桂香婶,您还认得我啊!”陈小麦高兴地应道。
“我的天爷!”孟桂香一拍大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真是小麦啊!都长这么大了,成大姑娘了!这……这是放假回来了?”
确认了身份,人群立刻像炸开了锅。陈小麦,这个名字在瓦盆村,尤其是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可是个响当当的存在。她是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重点大学的“金凤凰”,是黄明远老师嘴里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无数父母用来教育自家孩子的“别人家的孩子”。
“真是小麦啊,都认不出来了!”
“看看人家这身打扮,就是不一样,跟城里人似的。”
“大学生回来了,这可是稀客!”
村民们的热情是真实的,但在这份热情之下,也掺杂着审视和疏离。他们打量着她的行李箱,打量着她的穿着,打量着她说普通话时那份从容自信的气质。
周桂花就正在不远处的小卖部,她听到了外面的喧哗,也听到了那个让她心里一紧的名字——陈小麦。
她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