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来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吴老虎透过门缝看见林福来趴在那张用砖头垫起来的木箱上,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在看书。那个瘦削的背影,让他想起十年前村小学里那些戴眼镜的孩子。
“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抬手敲门。
“谁啊?”
“我。”
林福来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吴老虎穿着那件新买的皮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酒,看起来像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宴会。
“虎哥?这么晚了……”
“能进去坐坐不?”吴老虎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林福来让开门。房间很小,除了那张简陋的“桌子”,就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破旧的书架。墙上贴着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还有一张手绘的瓦器厂平面图。
吴老虎把酒放在木箱上,推开了摊在那里的书。
“《美学散步》。”他念出了书名,但发音很别扭。
“虎哥,你……”
“上次在龙凤楼。”吴老虎打断了他,“那个县城来的女大学生,她跟我说了些什么……什么美学的玩意儿。”
“虎哥,你想……”
“我想知道。”吴老虎的声音很低,“我想知道那些城里人,脑子里到底都装的啥。”
他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几个书名:《美学散步》、《中国通史》、《唐诗三百首》。
“她给我开的单子。说要是真想把瓦器做好,就得懂这些。”
“这些书我都有。”林福来说,“但是虎哥,这些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我不要求一下子都懂。”吴老虎的眼神很认真,“你就跟我讲讲,那些个……那些个有文化的人,是怎么看事情的。”
林福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书架上拿下那本《美学散步》。
“行,那我们从这本开始。”
他翻开第一页:“美学是什么?”
吴老虎凑过来,认真地看着那些字。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很多字都不认识,但他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书上说,美学是研究美的本质和规律的学问。”林福来念道。
“美的本质?”吴老虎皱眉,“美还有本质?”
“嗯,就是说美不是表面的好看,而是有深层的道理。比如我们瓦器厂的茶壶,为什么铁蛋做的就比别人的好看?”
吴老虎想了想:“他做得仔细?”
“对,但不只是仔细。铁蛋做茶壶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泡茶的人,想的是这把壶会陪伴人家多少年。这种想法,就是美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美不光是样子好看,还得……还得有想头在里面?”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林福来翻了几页,“书上有个词叫‘情感投射’,就是说美的东西都带着人的感情。”
“那照你这么说,”吴老虎突然来了兴致,“我那辆大发,算不算美的?”
林福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虎哥,你为什么觉得它美?”
“我也说不上来。”吴老虎挠挠头,“就是看着它,心里就踏实。有时候晚上我还去车库看看,摸摸方向盘,闻闻那个皮座椅的味道。”
“那就是美的。”林福来肯定地说,“因为那车对你来说不只是个交通工具,它是你奋斗的象征,是你改变命运的见证。”
吴老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拿起酒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福来,你说得对。”他举杯,“那我们继续。”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林福来尽量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着那些复杂的概念。吴老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问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啥叫‘距离产生美’?”
“就是说,有些东西太近了看不出好,得拉开距离才能看清全貌。”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吴老虎摆摆手,“你接着讲。”
夜越来越深,酒也喝了大半瓶。吴老虎的话开始多起来。
“福来,你说那个女大学生,她为啥看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
“她没有看不起,她只是……”
“有。”吴老虎打断他,“我看得出来。
林福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吴老虎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决,“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吴老虎不光会打架,会做生意,还能……还能跟那些有文化的人平起平坐地说话。”
“虎哥……”
“你教我。”吴老虎站起来,认真地看着林福来,“不管多长时间,不管多难,你教我。我给你发工资,每个月一百。不,两百。”
“不用工资,虎哥。”林福来也站了起来,“我们是兄弟。”
吴老虎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拍了拍林福来的肩膀。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我还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福来,你说我这样的人,真的能学会那些……那些文化的东西吗?”
林福来看着他,想起刚才吴老虎说起他媳-妇时眼中的温柔,想起他谈到大发时那种质朴的自豪感。
“能。”他说,“因为你已经懂得什么是美了。剩下的,只是学会怎么表达。”
吴老虎笑了,那是林福来很少见到的,没有丝毫做作的笑容。
“那我明天还带酒来。”
“带就带吧,但是酒少喝点,学习要紧。”
“知道了,林老师。”
门关上了,林福来听见吴老虎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
他重新坐下,看着桌上那张皱巴巴的书单。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歪扭的字迹显得格外认真,格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