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木头去了县城。
他背着那个长条的布包,天不亮就走了。江小翠给他熥了四个烙馍,用干净的布包着,让他揣在怀里。
他三天后才回来。
人瘦了一圈,眼窝子都陷进去了,可眼睛里有光。
他没说在县城干了啥,只从布包里掏出来一沓钱,有整有零的,放在了炕上。
他还给江小翠带回来一卷红色的“的确良”布料。给韩小柱带回来一把新的弹弓。
“城里头,”他对江小翠说。“有个家具厂,要人。做新家具,也修老东西,活儿多。”
江小翠看着那卷红布,又看了看炕上那沓钱,笑了。
从那天起,韩木头就变了。
他不再是瓦盆村的韩木头了,他是县城家具厂的“韩师傅”。
他每天天不亮就走,坐村里最早一班去镇上的拖拉机,到了镇上,再倒车去县城。天黑透了才回来。
人,一天比一天累。话,也一天比一天少。
可他带回来的钱,一天比一天多。
江小翠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捋平,压在席底下。每天晚上,她都要拿出来数一遍。
她把家里的光景,一点一点地撑了起来。她买了新锅,新碗。给韩小柱做了两身新衣裳。她还托吴老虎从城里弄回来一台半旧的缝纫机。
“嗒嗒嗒……”
缝纫机的声音,成了韩木头家院子里最常听见的动静。
江小翠的手虽比不得宋裁缝,却也很巧,她给村里人做衣裳,做被褥。收的钱不多,可活儿做得细致,找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又变了。
孟桂香见了她,会主动打招呼。“小翠啊,越来越能干了。”
齐老太拄着拐杖从她家门口过,也会停下来,朝屋里头看一眼。
她爹妈,还是不理她。可她娘有一次托人捎话,说天冷了,让她给小柱多穿点。
江小翠觉得,日子有奔头了。
那天,吴老虎又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人,是个城里人,穿着皮夹克,头发抹得油光锃亮。
“木头,”吴老虎一进门就嚷嚷。“给你介绍个大活儿!”
那个城里人,是县城里一个新开的饭店的老板。他看了韩木头给吴老虎厂里做的那些木箱子,觉得做得不赖。
“韩师傅,”那老板递过来一根烟。“我那饭店,想弄几套实木的桌椅,要雕花的那种,你……能做不?”
“什么样的花?”
“龙凤呈祥!富贵牡丹!反正,越气派越好!”
韩木头点了点头,“能做。”
“那价钱……”
“你跟她说。”韩木头指了指旁边的江小翠。
江小翠正从屋里端茶出来,她听见了,愣了一下。
那老板看了看江小翠,笑了。
“行啊。”
江小翠把茶盘放下,心里头怦怦地跳,她从来没谈过生意。
可她不能露怯。
她定了定神。“老板,你想要什么样的木头?要什么样的漆?工期多长?这价钱,都不一样。”
那一下午,院子里就听见她跟那个老板,你来我往地说话。
韩木头就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看着江小翠,他觉得她身上有股劲儿,那股劲儿他没有。
最后,价钱谈妥了。
送走了老板和吴老虎,江小翠的腿都有点软。
她看着韩木头。
“我……没说错吧?”
“没。”韩木头说,“说得挺好。”
那批桌椅,是韩木头这辈子干过的最累的活儿。
他辞了家具厂的活儿,一心一意地在家里干。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凿子声,刨子声,天黑了才停。
江小翠也忙,她要给他做饭,要照顾韩小柱,还要做自己的针线活儿。
两个人,一天到头,说不上几句话。
可江小翠觉得这日子踏实。
桌椅做好的那天,老板开着一辆卡车,亲自来拉货。
他看着那些桌椅,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都雕着繁复的花纹,龙、凤、牡丹,活灵活现。
“好!好活儿!”老板一拍大腿,“韩师傅,你这手艺绝了!”
他当场就把剩下的工钱,点给了江小翠。
厚厚的一沓。
江小翠捏着那沓钱,手都在抖。
韩木头就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很累。
有了钱,家里的日子就不一样了。
江小翠给家里安了电灯,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韩小柱最高兴,他坐在电视机前头,一看就是一天,嘴巴张着,口水流下来都不知道。
江小翠觉得她当初的选择没错。
可她慢慢发现韩木头变了。
他还是干活,可他手里的活儿变了。
找他的人越来越多,可要的都不是雕花的活儿,是要打结实的柜子,是要做能拉货的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