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九九一年冬,赵铁蛋,退伍回乡了。
他是在一个午后,从县城开往乡里的那趟破旧班车上下来的。
三年的军旅生涯,将他身上最后一点青涩彻底剔除了,他剪着干净利落的板寸,虽然皮肤依旧黝黑。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少年。
常年的高强度训练,让他的身形比离家时更加魁梧壮硕,那身笔挺的旧军装,穿在他身上,每一寸都绷着结结实实的肌肉。
当他扛着军用帆布包,大步流星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时,田间地头劳作的乡亲们,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那……那是铁蛋?”
“俺的娘,当了兵就是不一样,这身板,跟画报上的解放军一模一样!”
赵铁蛋没有像王富贵那样招摇,他对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长辈,都认真地停下脚步,立正,然后喊一声:“大爷好!”“婶子好!”
他这次回来,不只是探亲。因为他在部队表现优异,尤其是在一次任务中表现突出,荣立三等功,部队特批,他退伍后,可以被推荐到市里的国营大厂“红星机械厂”,当一名正式的合同工。
一个农村户口的孩子,能跳出农门,在城市里捧上一个“铁饭碗”,这在九十年代的瓦盆村,不亚于古代的状元及第。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也暂时压过了关于“计件工资”的争吵。
赵铁蛋的家,几天来第一次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邻里乡亲们提着鸡蛋、拿着自家种的瓜果,络绎不绝地前来道贺。
赵铁蛋的母亲,那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女人,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儿子的军装,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然而,在这喜庆和喧闹中,赵铁蛋的心,却始终有一块地方是悬着的。
苏文清,没有来。
回乡的第三天下午,村里的喧嚣渐渐平息。赵铁蛋借口去河边看看,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
他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村南头,那条通往苏文清家的僻静小路上。
还没走近,他就听到了一阵压抑不成调的哭喊声,和老头暴怒的咒骂声,以及木棍抽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噗噗”声。
“我让你画!我让你画!整天鼓捣这些没用的东西,不男不女,我们老苏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爸,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没错?你看看你,哪里像个男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让你去地里干点活,喘得跟个老牛似的!我这张老脸,在村里都抬不起来!”
赵铁蛋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只见苏家的院门口,苏文清的父亲,那个迂腐的老代课老师,正拿着一根粗壮的荆条一下下地抽打在苏文清瘦弱的背上。
苏文清跪在地上,怀里护着几张被撕碎的画纸,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些山水和花鸟的轮廓。
他把头埋得很低,肩膀随着每一次抽打而颤抖。
他身上那件蓝格子棉袄,已经被抽出了棉花。
赵铁蛋的眼睛红了。
“住手!”
他一声暴喝,震得院子里的鸡都吓得扑腾起来。
苏文清的父亲被这声吼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赵铁蛋,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铁……铁蛋儿啊,我……我这是在教育自己的儿子,不关你的事。”
赵铁蛋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那根荆条,像折断一根枯树枝一样,“咔嚓”一声,将其当空折断,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