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货市场淘到那方古砚时,它正被堆在褪色的绸缎堆里,砚台边缘的冰裂纹里嵌着些墨渍,像干涸的血。摊主是个瘸腿的老头,说这砚台是从湘西一座废弃的书院里收来的,原主是个姓周的秀才,写文章时突然七窍流血死了,手里还攥着支狼毫笔。
“这砚台邪性得很。”老头往铜烟锅里塞着烟丝,火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听说那秀才写的文章能勾魂,读的人夜里会梦见浑身是墨的影子,缠着要替他写完没结尾的故事。”
我笑他胡扯。我叫周砚,是个古籍校勘师,对这类沾着文气的老物件有种天然的亲近。这方砚台是端石所制,砚池里的鱼脑冻晶莹剔透,砚背刻着“砚痴”二字,笔力苍劲,倒像是个真正懂砚的人留下的。付了钱揣进包里时,砚台突然发烫,烫得我指尖发麻。
回到租住的老楼,我把砚台泡在清水里。夜里伏案校勘《聊斋》,砚台就放在手边。凌晨三点,案头的台灯突然闪烁起来,灯光里浮着无数细小的墨点,像有谁在空气中挥毫。我抬头,看见白墙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青色长衫,正对着我拱手,袖口滴落的墨汁在墙上晕开,化作“救我”二字。
我惊得打翻了墨水瓶,黑影瞬间消失,墙上的字迹也淡了下去,只留下几缕墨痕,像泪痕。
第二天,我在砚台的冰裂纹里发现了些东西。不是墨渍,是半张揉碎的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咸丰七年,九月廿九,书院西厢房,烛火不灭,墨中见影,需以心头血饲砚,方得真相。”
心头血饲砚?我想起老头说的周秀才,翻出地方志查。咸丰年间,湘西确实有座“听雨书院”,山长姓周,名景然,因写得一手好文章闻名乡里,却在三十岁那年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只留下满屋未完成的文稿,和一方刻着“砚痴”的端砚。
更奇的是,地方志里附了张周景然的画像,眉眼竟与我有三分相似。我爷爷说过,我们周家祖上确实出过读书人,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具体的事他也说不清。
当夜,我做了个梦。梦里是座古色古香的书院,银杏叶落了满地。周景然坐在窗前写文章,砚台里的墨汁冒着白气。他写着写着,突然捂住胸口,嘴角溢出黑血,滴在宣纸上,晕成个狰狞的鬼面。
惊醒时,案头的砚台正在“咕嘟”冒泡,砚池里的清水变成了浓稠的墨汁,散发着股淡淡的檀香——这香味很特别,像我奶奶生前供奉的线香味道。
我想起那半张纸上的话,咬破指尖,滴了滴血进砚台。血珠沉入墨汁,瞬间化作条红色的小蛇,在砚池里游走,最后钻进冰裂纹里不见了。
砚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砚背的“砚痴”二字渗出黑血,渐渐连成一行字:“书院地窖,有我骨殖。”
第三天,我请假去了湘西。听雨书院早已毁于战火,只剩下断壁残垣,被荒草吞噬。当地的老人说,当年书院里死过很多读书人,都是写文章时暴毙的,死状和周景然一样,七窍流血,手里都攥着笔。有人说他们是被“墨鬼”缠上了,那墨鬼是个落第的秀才,死后怨气不散,附在墨里,专找有才的人索命。
我在残垣断壁间徘徊,夕阳西下时,踩到块松动的青石板。石板下是个黑黢黢的地窖,一股腐朽的墨香扑面而来。地窖中央摆着个木箱,打开时,里面没有骨殖,只有一叠泛黄的文稿,和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景然”二字。
文稿里的故事都没写完,结尾处都画着个相同的符号:像个“文”字,却在撇捺间多了几道弯钩,像鬼爪。最底下的文稿里夹着封信,是周景然写给妻子的:“卿卿,近日写文总觉心神不宁,砚台里的墨总在夜里发光,照出个无面黑影。昨夜那黑影附在我身上,逼我写篇《食人录》,说写完就能让我高中状元。我不肯,它便在我心口钻痛,似要夺我魂魄……”
《食人录》?我想起梦里的鬼面,突然明白那些读书人不是被墨鬼索命,是被胁迫写某种邪文。
回到老楼,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涸,砚池里结着层黑色的痂。夜里,我把文稿摊在案头,台灯又开始闪烁。这次墙上的黑影不再模糊,能看清他穿着周景然的长衫,胸口有个黑洞,正不断涌出墨汁。
“救我……”黑影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那东西要借我的笔写满百篇《食人录》,集齐百个文魂,就能跳出墨中,祸乱人间。”
“那东西是谁?”我握紧那支狼毫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