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洒在泛黄的相片上,那上面,穿着七十年代军装的年轻人眉目英挺,短发利落,而他身旁的姑娘扎着两根粗辫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背景是那个熟悉的小院。
“那是你爷爷。”奶奶的声音干涩,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太多遍,可每次开口,尾音还是会微微发颤,“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军人。”
杨慕心在奶奶身边坐下,接过那个承载着时光重量的相框。
照片上的爷爷如此年轻,眼神清澈坚定,仿佛能穿透岁月,直视着她这个从未谋面的孙女。
“他是因公殉职的。”奶奶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2013年的城市天际线在暮色中轮廓模糊。她的思绪却飘回了更久远的七十年代。
“你爸爸十五岁那年,部队来了命令,要他带队去守边关。这一走,就是十年。”奶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你爸爸从半大小子长成了大人,到了该讨媳妇的年纪,他总是在信里问,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喝他的喜酒。”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被回忆的水浸透了。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回来了。是他的战友们送他回来的。那么大的一个人,出去时一百四十多斤,回来时,就只剩下一个小盒子,和一枚刻着一等功的勋章。”
奶奶的描述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泼天盖地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你爸爸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念叨:我想我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看看我。”
说到这里,奶奶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窗外,一片枯叶从枝头脱落,在风中打了几个旋,最终无力地贴在地面上。
“把他接回来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可是那天晚上,听着你爸爸的梦话,看着窗外永远下不完的雨,我突然就忍不住了。”
她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怕吵醒你爸爸。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它们滚烫地流出来,很快就变得冰凉。那枚勋章就放在枕边,在黑暗里闪着冷硬的光。”
杨慕心轻轻握住奶奶的手,那双手布满老年斑和凸起的青筋,此刻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些年,我恨过那枚勋章。”奶奶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它换走了我的丈夫,换走了你爸爸的父亲。可后来我明白了,他不是变成了勋章,是他一直就是那样的人。从穿上军装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国家。”
故事在岁月里被反复诉说,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惊心动魄。
那些足够刻骨铭心的事情,最终沉淀在生命的最深处,变成了雨水,变成了泪水,变成了在血脉中流淌的血水。
“五年,十年,一辈子...”奶奶喃喃道,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它就长在你心里了,像一根拔不掉的刺,平时不觉得,可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杨慕心看着相片上爷爷年轻的脸庞,突然理解了奶奶为什么总爱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独自翻看这张老照片。
这世界上的时间走的太快了,快到让人来不及记住什么。
只有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的失去和等待,都凝固在这张小小的相片里。
奶奶轻轻拿回相框,用衣袖仔细擦拭着玻璃表面,尽管那里早已一尘不染。
“你爷爷走之前最后一封信里说,等边境安稳了,他就回来,陪我把小院里的月季都重新种一遍。”她的手指抚过相片上那个年轻军人的脸庞,“可他不知道,有些花,一旦谢了,就再也开不了了。”
杨慕心望着奶奶侧脸在灯光下沟壑纵横的阴影,那些皱纹里藏着的不仅是岁月,更是一整个时代的重量。她正要开口,奶奶却突然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向那个老旧的五斗柜。
“有样东西,该给你看看了。”奶奶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用军绿色油布包裹的方正物件,外面仔细地捆着麻绳。
她的手指不太灵便,解了很久。
油布展开,里面是一摞用牛皮绳扎好的信,信封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
最上面那封信的日期,赫然是1982年3月15日。
“这是你爷爷写回来的最后一封信。”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信纸上沉睡的墨迹。她把信递给杨慕心,“你念给奶奶听。”
杨慕心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展开。
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上面是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墨迹虽已褪色,却依然能看出执笔人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