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冷如石,南境的老屋在秋晨薄雾中静默着。
屋顶的瓦片泛着湿漉漉的青光,檐角垂下的蛛丝随风轻颤,像一根根未断的命线。
院子里,枯叶铺地,脚步声都显得沉重。
那口灶台,三日未生火,锅底积灰厚寸,冷得能冻住呼吸。
村中孩童提着扫帚进来,踮脚欲清,却被一只素手轻轻拦下。
是哑女。
她不说话,也不看那孩子,只将冷水缓缓倒入锅中,米粒沉底,清响如针落。
她把锅稳稳放在冷灶上,动作极轻,却极准,仿佛在安置一个沉睡的魂魄。
旁人不懂,只道她痴。
可她知道——这灶,没死。
灰底深处,有一缕暖息,是殷璃走前封入的。
不是法术,不是神通,而是一念不灭的执。
那一夜,殷璃煮完最后一剂药,亲手将火种压进灶心,灰掩三分,不灭不燃。
她说:“人间寒夜太长,总得有人烧过火,才记得怎么暖。”
哑女闭眼,指尖轻抚锅沿。
她记得那双手——诊脉时稳如磐石,施针时准若星轨,救人时沉得像大地本身。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能用眼神追随她的影子。
殷璃从不避她,反而教她辨药、听脉、观气,说:“医者无声,心音最真。”后来她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你为什么不怕我哑?”
殷璃笑了:“因为我知道,你听得比谁都清楚。”
风穿院过,药囊轻摆三下,节奏如旧——稳、准、沉。
锅中的水,忽然动了。
先是锅底一圈细纹漾开,接着灰堆微隆,似有活物潜行。
一股温热自下而上渗出,悄然包裹锅身。
水渐温,起泡,终至沸腾。
米香蒸腾,袅袅升空,竟比柴火猛烧时更匀、更净。
村民惊立门外,不敢近前。
“灶……自己热了?”
“莫不是神迹?”
哑女不答,只盛出第一碗饭,轻轻放在灶前。
碗底磕在石台上,一声轻响,如叩心门。
“你烧的火,该你先吃。”她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没人听见这句话。
但风停了一瞬。
灰不动,饭香却弥漫开来,渗入墙缝、土砖、旧药柜的抽屉。
一只老猫从梁上跃下,蜷在灶边,眯眼打盹。
它记得这个味道——三年前瘟疫横行,殷璃夜夜在此熬药,满村飘的,就是这米与药混着烟火的气息。
那时她说:“饿着的人,喝口热粥,比灵丹还强。”
如今粥又熟了,人却不在了。
可火还在,饭还在,心……也还在。
千里之外,药风原的秋晒已近尾声。
北境青年立于田头,紫穗翻浪,金风送香。
弟子们捆扎稻秆,笑声洒落一地。
有人指着塌了半边的老灶,嚷着拆了当柴烧。
“烧过的灶,也该歇。”青年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全场安静。
他走过去,亲手将灶土一捧捧挖出,打碎,筛净,混入新翻的田垄。
动作缓慢,像在埋葬一位老友。
“师父,这土……真能养地?”有弟子问。
青年不答,只踩上那片新土,足底传来一丝异样——不是松软,而是某种隐秘的震颤,仿佛地脉深处有气流被悄然疏通。
当夜,月照田原。
一老农寒症复发,蜷在田埂发抖。
迷糊间,忽觉身上覆了一层灰白之物,轻柔如毯,暖意透骨。
他梦中咳嗽,竟咳出一口黑痰,醒来时四肢舒展,竟无半分寒痛。
他惊坐起,望向那片混了灶土的田,喃喃:“谁给我盖的……灰?”
北境青年站在远处,望着紫花根系在月下如网张开,默默延伸,导引着滞涩的地气。
他低声说:“灰冷了,可土还记得怎么热。”
乱葬岗的陶炉,早已龟裂。
那是殷璃曾用来熬“反灸汤”的炉子,药渣堆积如山,炉壁沁出黑褐色药渍,像凝固的血。
昨夜风雨大作,炉身终于倾倒,碎成数片。
焚典后人之子蹲在炉边,拾起一块碎片,指尖抚过内壁焦痕。
如今人去炉残,弟子们欲将其劈作柴薪。
他却摇头,将碎片推至田埂,任风吹,任雨打。
“让她歇歇。”
当夜,一咳喘老者避雨,倚炉而眠。
半夜忽觉炉心微温,如有人掌心贴背,缓缓导热。
他本能地靠上去,三日不离,竟咳尽黑痰,声如洪钟,起身能走十里。
其父惊疑,欲掘地查因。
子却拦下,取炉碎片埋入田心,低声道:“她不在了,可她烧过的土,还在替人挡风。”
次日清晨,那片土上竟钻出细苗,排列成一个极淡的“生”字,日光一照,转瞬隐去,仿佛从未存在。
唯有泥土深处,根脉如网,静静蔓延。
极北冰帐,寒夜如铁。
火塘被暴雪掩埋,只剩一圈模糊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