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春旱,井枯地裂。
大地如龟背般裂开深口,村中老井干涸见底,连最深处的湿泥也已发白成粉。
孩童舔着干裂的嘴唇,老人跪在祠堂前叩首,额头磕出血痕。
祭坛已搭起,三牲摆列,巫鼓将响——他们要焚香祷天,以童女之血祭雨。
就在这鼓声欲起之际,哑女从老屋走出。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一指院中那株紫花。
紫花正盛,一簇深紫如血,根茎粗壮,叶片脉络泛着微不可察的银光。
那是殷璃当年亲手所种,说是“药不在典,在土;不在口,在根”。
众人怔住。
她已弯腰拾锄,走向田埂。
身后,一个六岁孩童默默跟上。
他们不祭天,不焚香,只掘紫花之根,捣成汁液,沿田垄洒下。
汁液入土,竟不渗,反如活物般蜿蜒前行,似在寻找什么。
村民惊疑,却无人敢阻——这些年,哑女救活过难产的妇人、退过瘟疫的热毒,哪怕她从不开口,人们也信她手中之药,胜过庙里神谕。
夜半,风自西岭而起。
云聚如墨,压城欲摧,却始终不落一滴雨。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地面忽然微微震颤——一道清泉自田心渗出,顺着紫花汁液的痕迹缓缓蔓延,如血脉复苏,竟自行织成一张地下脉络。
老药师的最后一个徒弟跪地痛哭:“是‘生息引’!地络重生了!这是失传三百年的医地之术!快,快刻图!留谱传世!”
他颤抖着取出刻刀,就要往石板上摹画那泉脉走向。
哑女却抬锄一挥。
“铛”一声,石面崩裂,刻痕尽毁。
她静静望着那老徒,眼神如井水深潭。
然后,她蹲下身,捧起一掬清泉,倒入陶罐。
水声潺潺,像极了旧年殷璃在诊堂里煮药时的轻响。
“图是死的,”她说出十年来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土是活的。”
人群静默。
炊烟一缕缕升起,干渴的喉咙终于得以润泽。
可没人注意到,那夜之后,村中所有药囊都被悄悄挂在门楣,却再无人佩戴——它们只是风中摆动的影子,如同某种无声的传承,已无需佩戴。
与此同时,北境药风原。
紫花突萎,一夜之间,万亩药田如遭火焚,叶片焦黄卷曲,根系发黑。
弟子急报北境青年,说地脉有变,恐生大疫。
青年赶来时,正逢风起。
他站在田头,不把脉,不问土,也不召灵鸟探渊。
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下令:“翻土,深耕三尺,将枯花连根埋入下层。”
“可这是殷璃医脉所系之种!”有弟子跪地哭求,“若毁了,如何向后人交代?”
青年低头,踩进泥里,靴子陷进腐叶与黑土之间。
“交代?”他冷笑,“她留下的不是花,是活法。”
当夜,风穿田垄,呜咽如吟。
那声音极似旧年殷璃布“九针归元阵”时的风铃阵响,仿佛天地仍在记忆她的呼吸。
次日清晨,新芽破土而出,叶背泛银,脉络分明,竟与殷璃当年医袍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神迹!这是神迹啊!”有人高呼,欲立碑铭文。
青年却一脚踹翻石碑,泥点溅上“永志不忘”四字。
“枯了才肥土,”他抹去脸上泥水,目光如刃,“何必神?”
乱葬岗上,焚典后人之子正蹲在药田边。
虫群来袭,黑压压如云,啃噬药苗根茎。
族人欲施毒烟驱虫,被他拦下。
“不施药。”他说。
“那等死吗?”
他不答,只令全族老幼,于子时齐聚田头,齐诵《反灸法》残篇——那是殷璃临终前口述、仅存三十六句的禁忌医理,传说是能“以声引气,逆病归元”。
声起,如潮涌,如雷行地底。
初时无人信,可三遍之后,虫群竟缓缓退却,钻入一株老槐根下,蜷缩不动,最终化为黑泥,渗入土壤。
翌日,那树皮裂开一道纹路,竟天然形成一个“生”字,宛如天启。
其父大惊:“此乃天示!当拓印传世,立宗庙以祭!”
子不语,取犁一推,树皮应声刮平。
“字是给人看的,”他低声说,“树自己知道。”
风停了。
四地无言。
可就在此刻,极北之地,雪峰深处,老巫医睁开了眼。
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天穹。
不是祈雨,不是驱灾,也不是召灵。
而是轻轻,对着虚空,吹出一口气。
那气息极淡,几乎看不见,却让檐下冰棱微微一震——仿佛整个北境的地脉,都在回应这一声无声的号令。
极北的雪,从未这样安静地融化过。
不是春雷惊动,不是祭火驱寒,更非神谕降临。它只是——融了。
起初是峰顶一道细微的裂响,如骨节轻叩,旋即万籁俱寂。
老巫医盘坐在冰窟深处,双目闭合,脸上沟壑纵横如冻土龟裂。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念咒,甚至不曾掐诀。
只是将枯枝般的手掌缓缓按在身前冻土之上,指尖微微一颤,似触到了某种久违的脉动。
“来了。”他喃喃,声音轻得像雪落。
外面,守在冰檐下的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师尊!雪线退了三里!再这么化下去,山下百里都要成泽国!要不要起‘封渊阵’?还是召灵兽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