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田新耕,晨光初洒。
哑女立于田埂,身后十余孩童肃立,手中各持药苗。
她不言,只以手示意:此为断魂草,此为寒髓藤,此为醒神露……指尖轻点,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每一片叶、每一根茎都在她掌心呼吸。
孩子们屏息凝神,眼神清澈,像初春的溪水映着天光。
忽然,村道尽头尘土飞扬。
一妇人抱婴狂奔而来,脚步踉跄,面色惨白如纸。
那婴儿唇紫如靛,四肢抽搐,呼吸断续,已然陷入昏厥。
村口老狗低呜一声,趴伏在地,连吠都无力。
哑女转身,目光落于婴孩唇色,指尖轻探其脉——脉如断丝,跳三停一,正是“风噤症”。
她心头一震。
此病,殷璃破过。
当年一针三指,逆引三焦之气,唤魂归窍,药未入口,命已回阳。
可那术法早已失传,连残卷都不存一字。
她曾翻遍南境古籍,问尽百里医者,无人知晓“三息逆引术”究竟如何运转。
她闭目,试图回想殷璃当年留下的只言片语。
指尖微颤,正欲强行引气入体,以自身真元代为导引——
却忽觉掌心微麻。
一股温润之气自地脉涌上,顺着足底涌泉直冲手太阴肺经,竟不听使唤地自行流转。
她心头一凛,想要抗拒,却又本能地……松开了。
不是她运功。
是地在呼吸。
她不再抗拒,只将手轻轻覆于婴儿心口。
那一缕气流如活物般游走,自她掌心渡入婴孩体内,循着三焦经络逆向而上,三息之间,如春风破冰,寒脉尽融。
第三息末。
婴儿喉间一声轻鸣,胸膛猛然起伏,张口啼哭,声如裂帛。
紫唇褪为粉嫩,抽搐止住,呼吸绵长。
妇人跪地,泪如雨下,欲叩首谢恩。
哑女却轻轻摇头,抬手指向脚下泥土:“是地气通了。”
风过田垄,药香浮动。
那片刚翻的新土微微泛着润泽,仿佛昨夜下了场看不见的雨。
——不是雨。
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苏醒。
与此同时,北境边村,石碑静立。
北境青年踏雪巡村,黑袍猎猎,肩头落着一层薄霜。
他行至一间茅屋前,见门扉半开,老者伏案咳血,血中带黑絮,如腐根缠丝——正是“寒脉蚀”晚期,五脏渐冻,生机枯竭。
弟子急步上前:“师兄,速请医使!”
青年抬手制止,目光投向屋外那片紫花丛:“等风。”
弟子愕然:“可若等不到……”
“等不到,也是命。”他声音平静,却如铁石落地。
夜至,风起。
狂风卷过碑基,撼动千年石纹,一片紫叶自花丛飞出,旋转三圈,竟精准卷入窗隙,落于老者枕畔。
叶上露水凝聚,一滴,两滴,缓缓渗出,落入老者微张的唇中。
老者在梦中轻咳一声,喉间“咯”地一响,吐出一块黑石——寸许长,形如枯根,触之冰冷刺骨。
弟子拾起细看,骇然失色:“这是……病根?!”
青年拂去叶上霜痕,淡淡道:“显什么?风带药来,人自己就好了。”
而在极西乱葬岗,焚典后人之子正晒药于场。
药田连绵,黑土翻新,一席竹席铺于日下,晒着新采的宁心藤、解络子。
忽然,一群流民踉跄而至,人人面色青灰,筋脉扭曲如绞,行走时如负千斤——“疫筋症”,发作时痛彻骨髓,十死九生。
老药师——焚典后人之父——拄杖而出,见状长叹:“药不够,力不足……救不了。”
其子不语,只默默将竹席翻转,药渣朝下,干净一面朝上,铺于地面,挥手示意:“躺。”
流民面面相觑,却见第一人刚卧下,便浑身一震,冷汗如雨。
片刻后,紧绷的筋脉竟缓缓松弛,呼吸渐匀。
一人醒,十人醒,百人舒展。
老药师俯身查看席底,忽见残痕隐现——那是极浅的刻纹,日晒雨淋多年,几乎磨平,可依稀能辨:是“舒脉图”路线,殷璃早年所绘,曾为禁术,焚典时毁于火海。
他指尖抚过那模糊的纹路,久久无言。
终是轻拍儿子肩头,声音沙哑:“她不留名,我们也不刻。”
儿子点头,将席子轻轻卷起,投入火中。
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仿佛在烧的不是药图,而是一段不该被记住的传说。
——可火没烧尽。
灰烬之下,泥土微微震颤,如心跳复苏。
三地同夜,无医施针,无药入口,却皆得痊愈。
南田的土在呼吸,北境的风会送药,乱葬岗的席底藏着无人识的阵纹。
仿佛某种律动,早已渗入人间脉络,不靠名字活着,不靠记忆延续。
它只是……存在。
就像呼吸,就像晨光,就像孩子无意识踩出的脚印。
只是没人知道,极北雪原上,一户人家的小儿晨起推门,忽见院中雪地足迹成环,整整九十九圈,规整如刻,却无一人记得昨夜曾出屋行走。
老巫医闻讯赶来,颤巍巍蹲下身,以骨杖轻划雪痕,忽然浑身剧震,眼瞳骤缩——
那轨迹……竟与失传千年的“九转归元阵”最后一式,分毫不差。
(续)
极北雪原,晨光未破。
寒风如刃,刮过千年的冰脊,卷起细雪,簌簌落在一户人家的院中。
那雪落得极静,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秩序。
小儿推门而出,呵出一口白雾,忽顿住脚步。
院中雪地,足迹成环。
整整九十九圈,圈圈相扣,环环相生,如古阵图刻就,规整得不像人力所为。
每一步间距分毫不差,踏雪无痕却又深浅一致,像是某种冥冥中的呼吸在大地上走了一遍。
“谁走的?”他仰头问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