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盘膝于毡上,双掌相叠覆于丹田,眉心微动,似有无形之线牵引体内气息,循着某种古老而静谧的节律缓缓运转。
他的呼吸极轻,却与外界风声共振,每吸一口气,便有细雪自帐顶缝隙飘落,在空中划出微妙弧线,最终轻覆于肩头,竟不融化。
老巫医立于帐外,手拄乌木杖,指节因常年握杖早已变形,此刻却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那孩子——不是因惊惧,而是因震撼。
这气息流转的轨迹,分明是失传百年的《识痛阵》心法,可那阵早已随殷璃之名被焚于典狱火海,怎会重现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之躯?
他一步上前,枯手将要搭上小儿腕脉。
声音稚嫩,却如钟鸣初响,震得帐内火盆火星一跳。
老巫医顿住。
小儿并未睁眼,只是五指微张,任北风从指隙穿行,发丝随之轻旋,竟隐隐勾动周遭气流,形成一圈肉眼难辨的微旋——那是昔日殷璃引动天地律动时,独有的“风息引”。
传说中,她无需把脉,只凭风过指间之感,便知百里外病人脏腑虚实。
此刻,风在教他。
老巫医喉头滚动,忽然意识到——他要探的不是这孩子的脉,而是想确认那道身影是否真的离去。
可若她已化风,又岂会留脉可寻?
他缓缓后退一步,木杖离地,双手合于胸前,继而双膝触雪,长拜于地。
不是拜小儿。
是拜风。
是拜那再无滞涩的地脉之流——自殷璃以身祭阵、破尽“识痛残律”以来,北境冻土终得松动,药根回春,病气消尽。
而今,连最后一丝人为强控的“阵痕”也随风而散,天地重归自然律动。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医道不靠禁术维系,不依神名流传,而是如呼吸般自在,如风雪般寻常。
老巫医额头抵雪,热泪滚落,砸进沙地,瞬间凝成冰粒。
“你不是走了……”他喃喃,声音破碎如风中残叶,
“是终于,成了风本身。”
南境夏夜,溪水潺潺,月光如银,洒在青石滩上。
老药师坐在溪畔石上,手中摩挲着一株晒干的紫花,叶片边缘微卷,脉络清晰如字。
几个孩童蹲在溪边竹架前,正将切好的药片摊开晾晒,动作熟练得不像孩童。
“药不救人,只治病。”年长些的孩童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地教导弟妹。
“那她呢?”小丫头仰脸问,眼里闪着天真的光。
“谁?”孩童反问,眉头微皱,似在思索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老药师怔住。
他低头看手中的紫花,忽觉溪水一静。
无风,无浪,水面如镜,倒映月影却骤然凝滞,仿佛时间被抽离一瞬。
他心头猛震——这是当年殷璃路过溪畔时,常有的异象:水静如止,只为映照她走过的一瞬。
可这一次,没有虚影浮现。
没有衣袂掠波。
什么都没有。
三息之后,水流如常,涟漪重起。
唯有一页紫花叶,自上游缓缓飘来,打着旋儿,轻轻沉入泥底,像一封无人签收的信,悄然归档。
老药师仰天大笑,笑声如雷,震得林间宿鸟惊飞。
他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胸膛起伏,笑到最后,只剩哽咽。
“她不在了……”他抹去眼角湿意,望向星空,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好梦,
“她终于,回家了。”
秋深,南田。
曾经的药阵旧址早已不见碑石残垣,唯有草木连天,野紫花随风起伏,如浪如海。
人们不再称此地为“旧址”,只唤它“南田”——最普通的名字,最平凡的土地。
老药师卧于竹床,气息微弱,寿元将尽。
哑女握着他枯瘦的手,指尖能感受到那脉搏如残烛将熄,一跳,一停,再跳。
忽然,他睁眼,浑浊目光直指屋檐。
“看。”他声音极轻,却让满屋人不由抬头。
那根经年老梁,裂隙深处,不知何时生出一缕青藤,缠着几片嫩叶,正随某种看不见的节奏,微微起伏——如呼吸,如脉动,如天地间最原始的律。
老药师笑了。
那笑容,像是等了五十年,终于等到一句迟来的回答。
他嘴唇微动,最后一语如风拂耳:
“她不是走了……”
“是终于,敢不靠任何痕迹,活着。”
风起,草摇。
叶落归根。
无人言语。
世界安静得,
像一口热饭咽下后的满足。
南境老屋,晨雾未散。
哑女推门欲扫,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忽见阶前露水凝珠,颗颗悬而不落,晶莹剔透,排列成旧年《脉息图》第七行残句——
她指尖轻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