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看见,小禾转身时,灶膛里的火星子正往上蹿,其中一粒闪着幽蓝,像谁落在火里的眼。
极北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老巫医的羊皮靴已经碾过三垄霜花。
他缩在草垛后,枯树皮似的手指抠着草茎——小禾那娃今儿没在灶头贴镇火符,松枝烧得东倒西歪,灶膛里的火像被风吹乱的毛线团,陶锅里的粥水才滚了半开,米粒还硬邦邦硌着锅底。
要糊了。他喉咙里发出闷响,青铜铃在怀里撞着心口。
十年前那场寒疫,他靠这铃引动山火才救下半个村子;三年前小禾他娘咽气前,还攥着他手腕求:阿公,教娃引火诀。可此刻小禾正踮着脚往灶膛里添柴,松枝断成两截,火星子溅在她花布围裙上,她也不躲,反而把脸凑过去,鼻尖沾了黑灰。
阿公别过来!小禾突然扭头,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松树说,火要自己学会烧。老巫医的手刚摸到铃绳,被这声喊定在半空。
他看着灶膛里的松枝突然炸响,原本零散的火苗像是被谁用线串起来,腾地窜起三寸高,粥水咕嘟咕嘟翻着白泡,米香裹着松脂味扑进鼻腔。
小禾舀了勺粥吹凉,递到他跟前:阿公尝尝?老巫医接过碗的手在抖,陶碗底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他抿了口粥,滚烫的米浆滑进喉咙,竟比往年用引火诀催熟的粥更甜。
指尖无意识抚过灶沿,忽然触到细密的震颤——是地脉在自己呼吸,像春泉破冰时的轻响,不再需要他摇铃引导。
原来...他望着小禾蹲在灶前添柴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是火先学会了,人才能学会。
当极北的晨雾散成薄纱,南边的夏夜正浸在溪水里。
老药师蹲在溪畔,看扎着羊角辫的小桃踮脚教弟弟小柱煮药。
陶壶里的苦楝叶打着旋儿,小柱举着蒲扇要扇火,被小桃拍开手:火不救人,只熬药。
那她呢?小柱指着灶头——从前这里总供着殷璃的木牌,如今只摆着半把缺齿的木梳,阿奶说她是医仙。
小桃用竹片拨了拨灶里的枯枝,火星子溅起来,在她眼睛里跳:她在火最旺的时候。
老药师的手指刚触到溪石,水面突然静得像面镜子。
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旁,浮起道素衣身影——袖角沾着药渍,发间别着根药锄模样的木簪,正弯腰往陶壶里添药。
不是他念了召魂诀,不是小桃姐弟在祷告,是溪水自己映出的影。
你们敢烧焦饭,才是我真正的滋味。
老药师的手浸入溪水,虚影碎成星子。
他望着重新流动的溪水,忽然笑出了声——这是他自殷璃焚典那日起,头回笑得这么松快。
秋意裹着松脂香漫过山脊时,药阵旧址的荒草正翻涌成浪。
老药师跪在新翻的沃土前,指尖刚要探进草根测地脉,被哑女轻轻按住。
她的手还沾着紫苏汁,温度透过老药师的粗布袖口渗进来:此非阵,是地在呼吸。
话音未落,最顶端的草叶轻摆三下。
老药师看见——南境东头的枯井地涌出清泉,北境张铁匠家的小儿子不再滚床喊热,乱葬岗那棵老槐的枯枝上,冒出了米粒大的新芽。
唤璃玉在他心口发烫。
这枚祖传的玉牌,十年前就碎成了粉,此刻竟从草根里渗出一缕青丝,细得像蛛丝,却亮得像月光。
老药师抬手去接,那缕青丝却绕过他指尖,往南境方向飘去。
你不是走了,他望着青丝消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露,是终于敢,不靠任何痕迹活着。
风起时,草浪翻得更欢了。
无人察觉那缕青丝穿过山涧,掠过竹筏,最后停在南境最老的屋檐下——那里晾着串干紫苏叶,最末尾的那片叶尖,被青丝轻轻缠了个结。
暮色漫上瓦当的时候,那片干叶随着风的呼吸,微微起伏。
哑女的竹楼里,油灯芯响了一声。
她刚要去拨灯花,小徒弟阿竹提着药篓撞进门:阿姐!
西头王婶家的娃又咳了——话没说完,就见哑女对着将熄未熄的灯芯笑了笑,伸手把灯芯往下按了按。
灯焰晃了晃,竟比方才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