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着松子冲进后山。
埋到第三铲土时,地底突然闪过微光。
陈二牛手一抖,想起父亲说过,当年殷璃封印识痛阵时,最后一丝残息就留在这山底下。
此刻那微光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像在说终于找到了。
你不来,我才敢信,痛里有路。他对着土坑轻声说。
风掠过他的后颈,把这句话卷进林子里,惊起几只夜鸟。
极北的雪地里,老巫医裹紧了熊皮被。
炉火烧得正旺,他却觉得后颈发凉——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合眼时,眼前浮起了模糊的白衣影子。
极北雪林的篝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老巫医猛地从草席上坐起,额角的冷汗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凝成薄霜。
他攥着熊皮被的手在抖——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合眼时没被断经草的焦味呛醒,反而看见个素衣女子立在雪地里。
她背对着他,发梢沾着冰碴,可老巫医就是知道,那是殷璃。
阿爷?童声从炕角传来。
裹着鹿皮襁褓的小娃正揉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梦里的水汽。
老巫医踉跄着扑过去,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小娃鼻尖:她...她刚才是不是说话了?小娃歪头,忽然笑出颗乳牙:她说,我冷吗?
老巫医的呼吸顿住。
三年前小娃生怪病,浑身冷得像块冰,遍寻偏方无效时,是他厚着脸皮去求殷璃。
当时那女人正蹲在药炉前搅药汁,头也不抬道:畏寒不是病,是天地没记住这小娃的温度。后来小娃好了,老巫医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此刻,听见小娃的话,他喉结动了动:她怎知你畏寒?
小娃爬起来,赤着脚踩在老巫医手背上。
他指着窗外的老松树:松树每夜替我抖雪呀。老巫医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碗口粗的松树正簌簌落雪,枝桠在无风的夜里轻轻摇晃,像在对谁招手。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殷璃离开时摸着松树干说:以后你替我守着这娃。原来不是托付,是教会万物替她说话。
松枝最后一颤,落尽了枝桠间的积雪。
老巫医望着那抹晃动的剪影,突然哭出声来——不是难过,是终于听懂了,那些他求而不得的回应,早就藏在松涛里、雪落声里,藏在小娃每夜暖乎乎的脚底板下。
夏夜的溪畔蝉鸣突然哑了。
老药师正往药臼里捣着青蒿,听见不远处传来孩童脆生生的声音:闭眼,听自己的血。他抬头,见当年那个追着萤火虫跑的小毛孩,此刻正盘腿坐在青石板上,教两个更小的娃学静坐。
小娃们皱着眉头,其中一个突然睁眼:能听见她吗?
听见自己,就是听见她。小毛孩说得认真,像在复述什么刻进骨头里的话。
老药师的手一抖,药杵地砸在石臼上——这是殷璃当年教他认脉时说的话,医道不是听别人的病,是听自己的心跳和天地同频。
他忽然觉得袖中一暖,那枚跟着他走南闯北的玉珏碎片正发烫,像块小太阳贴在手腕上。
是渊。老药师轻声说。
他抬起手,一片萤火正好停在掌心。
那点光忽明忽暗,竟慢慢拼出个字。
他望着那团光,喉间发紧——喻渊的残念散了三年,原来不是消散,是藏在天地间等理解。她在等你最后一面。他对着萤火呢喃,话音刚落,光点地窜上夜空,没入星子堆里,像颗急着回家的流星。
秋末的药阵旧址起了风。
老药师和哑女赶到时,那眼百年不沸的清泉正咕嘟咕嘟翻着水花,水面上漂着枚半透明的晶核。要裂了。哑女说,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释然。
话音未落,晶核地裂开道缝,千点光尘从中飞出,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了。
老药师下意识要伸手接,哑女按住他的手腕:此非赐予,是释放。光尘落处,南境有个正在玩泥巴的孩童突然攥紧拳头——掌心微微发烫,像被谁轻轻吻了下;北境书斋里,林砚案头的《禁方辑》翻到新页,墨迹未干的反灸法在月光下泛着暖光;乱葬岗的野菊突然全开了,每朵花心都浮着点微光,像谁落的泪;极北的老松树抖得更欢了,松针上的露珠坠下来,正好落进小娃张着的嘴里。
当夜,九州大地上万人同梦。
他们梦见无名山巅,有个素衣女子背对着自己。
山风掀起她的衣摆,她的身形像要融进云里,可声音却清晰得像在耳边:我不是消失,是终于能,不靠你们的需要,而存在。有人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发不出声;有人想追上去,脚却像陷在云里。
等再睁眼时,晨光正漫过窗棂,风里飘着句若有若无的我好了,听着,像极了她当年给人治完病,蹲在门槛上擦手时的笑声。
南境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
哑女带着村人去后山播种,竹篓里的菜籽还沾着晨露。
她弯腰往土里撒种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惊呼:阿姐!
地在跳!
众人纷纷直起腰。
哑女蹲下身,掌心贴着泥土——果然,有规律的震动从指缝钻进来,像谁在地下轻轻敲鼓。
她抬头看向远处的麦浪,晨雾里仿佛又看见那道素影,正随着麦浪的起伏轻轻摇晃。
风从山那边过来,卷着菜籽的清香,替她理了理被吹乱的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