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笑着张开手:来,我们手心贴手心,试试能不能把传给彼此。
二十多只小手叠成温软的团,有沾着泥巴的,有带着草汁的,有还攥着半块烤红薯的。
最上面那只手是阿昭的,腕间系着当年哑女送他的蓝布绳结。
忽然,娃娃们的掌心泛起淡金色的光,像春溪漫过石滩,顺着交叠的指缝流淌。
老巫医蹲在树后,嘴里的旱烟掉在地上——那光的走向,竟和他在古籍里见过的同心药阵图纹分毫不差。
爷爷!最小的女娃发现了他,摇摇晃晃扑过来。
老巫医慌忙接住,目光却仍锁在那团光上。
药阵的光越来越亮,却又温驯得像团云,在孩子们头顶绕了三圈,最后轻轻落进每个孩子的眉心,化作一点淡金的印子,和哑女掌心的那朵如出一辙。
是殷上仙的医道......老巫医喉咙发紧。
他活了七十岁,见过太多神迹:百年前医修被禁时的血雨,十年前哑女用残韵救他孙子时的光,可都不如此刻震撼——那些被刻在竹简上、封在丹炉里、烧在火盆中的医道,竟在一群连字都认不全的娃娃手里,活了。
月上梢头时,老巫医蹲在松树下抽旱烟。
松针簌簌落着,他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药香——是当年他在乱葬岗救起濒死的殷璃时,她衣襟上的味道。
抬头望去,松树下立着道素白衣影,发间没有珠钗,只别着根竹簪,像极了他在古画里见过的模样。
上仙!老巫医要跪,素影抬手轻轻一托,他便觉有股柔力托住膝弯,竟跪不下去。
月光透过松针洒在她脸上,老巫医这才看清——她的眉眼极淡,像被水洗过的墨,可眼底的温软,和哑女给人看病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们成了人,我才能做回自己。
老巫医没听见声音,可那八个字却清清楚楚撞进心里。
他望着她,忽然想起阿昭教娃娃们时说的话:痛是信使,原来最痛的,是她用百年光阴送来的——教众生自己接信,自己拆信,自己回信。
素影抬手,一片松针落进她掌心。
她轻轻一捻,松针变成枚青果,裂开后露出半片泛黄的纸页。
老巫医凑近看,残页上的字迹模糊如雾,却能辨出半句:医道者,渡人自渡。
收着。她唇形微动。
老巫医刚伸手去接,素影已化作一团光,融进松针里。
青果地掉在他脚边,他慌忙捡起,残页上的雾忽然散了一瞬,他看见最后两个字:。
夏夜的溪水温得像泡过草药。
老药师蹲在溪畔,看阿昭的小徒弟带着弟妹学游泳。
小徒弟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弟妹却缩在岸边,脚刚沾到水就尖叫着往回爬。
别怕!小徒弟抹了把脸上的水,我第一次学也怕,可踢腿、呼吸,就能浮起来!弟妹咬着嘴唇,试探着往前挪两步,脚一滑,沉进水里。
老药师刚要冲过去,小徒弟却站在原地喊:踢腿!
吸气!
你能行!
水面咕嘟咕嘟冒气泡,忽然,一只小手地举出水面。
弟妹呛着水浮起来,脸上却挂着比阳光还亮的笑:我、我浮起来了!小徒弟扑过去抱住他,两个孩子在水里扑腾成一团,溅起的水花落进老药师的衣领,凉丝丝的。
她等的不是神迹,是这平凡一刻。老药师摸着溪边的青石喃喃。
话音刚落,溪水突然凝住,水面浮出三道金光,像被风吹开的书卷:
世界可自愈?
众生可自医?
我可归寂?
老药师屏住呼吸。
三息后,林子里飞出万千萤火,绕着溪水盘旋。
它们的光交叠着,在水面拼出三个字——
可。可。可。
秋深月圆那晚,老药师在药庐里翻晒药材,忽然心口一悸。
他抬头,看见窗外的月被云遮了半角,可风里有股熟悉的温度,像谁轻轻吻过他的眉骨。
几乎同一时间,北境的青年主持正在擦拭殷璃印的碎片,手突然一抖;焚典后人正给儿子讲医典故事,茶盏掉在地上;哑女在药园松土,指尖的印突然发烫;极北的老巫医摸着松树下的青果,残页上的二字突然清晰如刀刻。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南方——南境的方向。
老药师袖中一热,是殷璃当年留下的半枚玉珏。
他颤抖着取出,那玉珏竟地裂成两半。
内里空无一字,只有一缕青丝,黑得像夜,亮得像星,在月光里打了个旋,便散作了风。
我走了老药师仰头大笑,眼泪却成串往下掉,不是因为被遗忘,是因为被真正地,放过了。
月光漫过原野,漫过药田,漫过每个孩子眉心的淡金印子。
风里再没有的呜咽,只有我好了的低语,像春草抽芽,像心跳轻响,像有人终于合上眼,在寂静里,睡了个好觉。
南境的春耕未歇。
哑女晨起察脉,指尖按上阿婆腕间时,忽然顿住。
她低头看掌心——那道淡粉的不知何时淡了,只余下一点极浅的印子,像片要化的雪。
她伸手去摸,指腹触到的,是一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