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此器辨过千人灵根,断过百脉生死,可此刻,面对这无名小儿,竟感手心发颤。
“若她真无私……”他低语,声音沙哑如磨刀石擦过冰面,“为何灵迹仍存?”
话音未落,小儿忽然睁眼。
不是惊醒,而是缓缓启眸,目光清明得不像孩童,倒像是穿越了无数轮回的静观者。
他没有说话,只是坐起,赤足踩上冰冷地面,向外走去。
老匠人怔住,本能想拦,却见小儿回头一瞥——那一眼中,没有责备,没有悲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说:你听过的惨叫,还少吗?
他心口猛地一缩。
小儿推门而出,踏雪无痕。
老匠人踉跄追出,风雪扑面,几乎睁不开眼。
小儿一路前行,穿过密林,越过冰河,最终停在一株老松前。
树干皲裂,枝桠扭曲,树皮上布满焦痕,像是曾遭雷击,又似被烈火焚烧多年。
“它记得痛。”小儿终于开口,声音稚嫩,却字字如钉。
老匠人一震。
他认得这棵树——三十年前,他曾奉命在此处监造刑具,用来锁住那些“私传医术”的罪者。
那夜风雪也如此刻,他亲眼看着一名女医被缚于树下,舌被剜,书被焚,而她至死未哭,只用指尖在雪地上划出最后一方药引。
那时,他还年轻,冷眼旁观,甚至觉得——这是秩序。
可此刻,当他举起铁器欲触树干时,异变陡生!
寒意自铁器逆流而上,如千万根针扎入掌心,直刺心脉!
耳边骤然响起凄厉惨叫——不,不止一声,是数十声、上百声,层层叠叠,全是当年受刑医者的哀嚎!
那些他曾刻意遗忘的声音,此刻如潮水般灌入神识,撕开他用半生筑起的冷漠高墙!
“啊——!”他惨叫一声,铁器脱手坠地。
跪倒雪中,老匠人浑身颤抖,牙齿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记忆回来了。
他想起自己也曾学过医,也曾怀揣济世之心,却因惧怕权柄而低头,亲手为暴政铸刑,将仁心锻成枷锁。
而今,这株老松竟成了活体碑文,承载着他不敢听、不愿记的一切。
“原来……”他哽咽,泪水冻结在脸上,“她不是藏了灵迹,是藏了我们不敢听的声音。”
风止,雪停。
小儿静静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去,身影渐融于雪色。
当夜,老匠人回到村中,将家中所有铁器投入熔炉。
刀、钳、锁、钉,凡与刑具相关者,尽数熔化。
火焰冲天,映红半片雪原。
他以残铁铸钟一口,无字无纹,钟身光滑如镜,悬于村口。
晨昏自鸣。
钟声低沉,不似警世,倒像心跳——一下,又一下,缓缓敲在人心深处。
村人不知其意,只觉每当钟响,心中郁结便轻一分,久病者竟能安眠。
他们说,这是神迹。
可老匠人知道,这不是神迹,是赎罪的回响。
春初,南境溪流初涌,融雪汇成细流,潺潺穿村而过。
老药师拄杖立于井边,见一妇人抱儿跪地,小儿高热不退,面色青紫,呼吸急促。
村中无医,众人束手无策,只盼奇迹。
远处,那曾助农自愈的少年缓步而来。
他本欲上前,指尖微动,忽觉掌心一阵灼热——不是灵力复苏,而是一种更危险的东西在滋生:执念。
“我必让这世界不再需要我。”他心中默念,话未出口,却已在神识中回荡如誓。
可正是这一念,让他脚步骤停。
他猛然惊觉——这不正是殷璃曾走过的路吗?
以“无需医者”为理想,最终却被世人奉为医神?
他若以“终结医道”为志,岂非又成了她的影子?
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救世主”?
冷汗涔涔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一把拉住哑女的手,将她推至妇人面前,强行令其掌心贴地。
哑女一怔,随即闭目。
刹那间,地脉搏动随她呼吸渐缓,如潮汐归宁。
三息之后,妇人掌心竟浮现十二道细纹,如天启符印,她本能以指在儿胸前轻划,一划、两划……十二划毕,小儿喘息渐平,体温回落,竟沉沉睡去。
老药师抚上少年肩头,声音低沉:“你差点成了她的影子,幸好你停下了。”
少年双膝一软,跪在泥水中,泪如雨下。
“原来……最深的自由,是连‘拯救’都不要。”
夏夜,星河低垂,药香弥漫。
老药师独坐原野,遥望三百里药阵中央。
忽见一株断经草无风自摇,叶脉微光流转,竟缓缓拼出三字:
“别想我。”
他不惊,不惧,只将手贴地,轻语:“你怕我们又把你供起来?”
地脉未动。
可就在这寂静中,他耳边忽闻一声极轻的“咚”——
如墨落纸,如笔停锋,如殷璃当年写完最后一方药时,笔尖轻触案几的那一声。
他笑了,眼角泛光。
“你不是怕我们想你……”他仰望星空,喃喃道,“你是怕我们忘了——你也是个会疼的人。”
风掠过草丛,叶脉微光流转,如低语,如血脉,如一句早已无需说出的话,悄然回荡在天地之间:
“我把感激还给了风,
把救赎还给了你们,
连‘被怀念’,
我也悄悄藏了起来。”
南境田埂,春草未生。
少年自那日悟“连拯救都不要”后,整夜未眠。
他蜷于枯草之间,望着初升的月,忽然胸口一紧——
不是痛,不是惧,而是一种沉埋多年的记忆,正被某种无形之力缓缓唤醒。
十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