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猎犬的伤口在动——结着黑痂的皮肉像被春风吹化的冻土,缓缓裂开条细缝,露滴渗进去的地方泛开淡金色的光。
猎犬的尾巴重重拍在地上,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竟支起前爪,浑浊的眼珠慢慢转过来,地轻唤了声。
活了!旅人扑过去,把脸埋进猎犬颈窝。
猎犬伸出舌头舔他冻红的耳垂,伤口处的血痂脱落,露出新生的粉肉,连最深的那道骨裂都泛着珍珠似的光。
猎人倒退两步,后腰撞在松木桌角上。
他盯着小铁蛋发亮的掌心,又看向窗外——断经草的叶片正顺着屋檐往上爬,每片叶尖都凝着露,像举着小灯笼的兵。谁...谁遣的药?他声音发颤,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妻子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要是有个能救所有痛的医,该多好。
小铁蛋歪着头,伸手摸了摸猎犬的耳朵。
露滴的热流还在他血管里跑,他听见风里有细语,像阿娘生前哄他睡觉时哼的调子:断经草,穿雪来,痛在哪里它找开...不是谁遣的,他指着雪原上泛着微光的草浪,它自己认得痛。
当夜,猎人裹着妻子织的毛毡躺下时,雪粒正敲着窗。
他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小铁蛋蜷在猎犬旁,一人一犬掌心都浮着淡金色的光。
迷迷糊糊间,他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是妻子的手在摸他额头,是她用桦树皮煮药时的雾气,是她临终前没唱完的小调:草叶尖,露成线,痛了就往暖处钻...
阿娘?他哑着嗓子喊,想抓住那双手,却只触到一片温暖。
妻子的脸在雾里忽明忽暗,怀里抱着株断经草,草叶上的露滴落下来,在他掌心凝成个字——安。
夏中蝉鸣时,青阳城的石缝里钻出了第一株断经草。
卖糖葫芦的王二正蹲在巷口打盹,忽听的脆响。
抬头看,是前街张屠夫家的小崽子拿石子砸草——草叶裂成两半,一滴露掉在青石板上。
王二刚要喝止,却见那露滴窜起来,像条小金鱼,地钻进了对门刘阿公家的窗缝。
刘阿公十年前得了心闭症,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喘气都费劲,更别说说话。
此刻他正靠在床头数药罐,忽觉有凉丝丝的东西顺着后颈爬进衣领。
那凉意先去了心口,像只温热的手把石头轻轻掀了条缝;又往喉咙里钻,把堵了十年的痰块慢慢揉散。
他摸着胸口,忽然发出声含混的——是笑,是哭,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次日清晨,王二挑着糖葫芦串路过刘阿公家,正见老人拿着扫帚扫台阶。
他额角的皱纹里全是笑,扫两下就摸摸墙——昨夜露滴钻过的地方,留着道淡绿的叶痕,纹路弯弯曲曲,像谁用金线绣在墙上的药方。
秋初的第一片落叶悬在老药师头顶时,他正蹲在药圃里给断经草浇水。
那叶本是银杏,该黄得透亮,此刻却泛着青,叶脉突突跳动,像颗迷你的心脏。
老药师盯着看,忽觉后颈发毛——周围的枫树叶、槐树叶、梧桐叶全颤起来了!
百片叶尖同时渗出露滴,有的往东边飞,有的往南,有的直冲向云霄。
他踉跄着扶住药锄,看见一滴露钻进了巷口卖豆腐的阿婆灶房——她家小孙子正抽着高热;一滴擦过他的帽檐,地扎进县衙大牢的铁窗缝;最远的那滴,竟落在二十里外的荒庙残碑上,碑面地裂开道缝,字从石粉里钻出来,亮得刺眼。
老药师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他转身冲进屋内,把三十年抄录的医典全堆在火盆里。
纸页烧得噼啪响,他却摸出刻刀,在门框上用力刻下:从此,不等人医,药自医人。
风卷着烧纸灰掠过原野时,断经草的叶尖全亮了。
那光连成片,像大地的血管在流动,像无数声音在低语,像一句藏了百年的话终于被风托着,飘向所有痛着的地方——
我不是你们的医者,
我是你们痛时,
大地的回应。
南境的晚稻抽穗时,月溪镇的哑女阿桃正蹲在田埂上数青蛙。
她从小生了,只能哼单音,可村人都懂——是要糖,是见着蝴蝶了。
这日她盯着水面,忽然瞪大眼睛——水面上漂着片断经草叶,叶尖的露滴正对着她晃,晃得她喉咙里发痒。
她张开嘴,轻轻了声。
这声和往日不同,像含着片融化的雪,清得能听见田埂下蚯蚓松土的声音。
阿桃愣住,手指摸着自己的喉咙,又试了次——
田埂那头,阿桃娘正提着竹篮过来。
她远远看见女儿站在风里,发梢沾着稻花,嘴角翘得老高。
阿桃转身,对着她,又了声。
阿桃娘的竹篮地掉在地上。
她跑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眼泪滴在阿桃发顶:阿桃...阿桃在喊阿娘?
阿桃没说话,只是笑。
她指着远处的山,又了声——山那边,有片断经草正从石缝里钻出来,叶尖的露滴闪着光,像在应和她喉咙里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