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的哑女被张婶塞了满满一兜鸡蛋,指腹无意识蹭过兜沿的粗布。
她蹲在青石板上,看自己掌心的淡金纹路正像春雪般消融——昨日还能数清十二道星芒,此刻只剩三缕若有若无的光丝。
小棠!
王阿婆又喘得厉害了!隔壁的二柱跑过来,裤脚沾着泥。
哑女猛地站起来,兜口的鸡蛋滚出两个,她也顾不上捡,跟着二柱往村东头跑。
王阿婆蜷在炕角,喉咙里像塞了破风箱,每吸一口气都要抖三抖。
哑女跪到炕边,指尖刚碰到阿婆的手腕,掌心突然一热。
那些要走的星子仿佛最后闪了闪,便彻底隐入皮肤之下。
可她的手自己动了:先按天突穴,再抚膻中,最后在后背定喘穴轻轻一叩。
阿婆的喘息声渐渐平顺,浑浊的眼睛亮起来:小棠的手啊,比当年老郎中的针还灵。
你跟谁学的?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哑女一颤。
她转头,见院门口站着个穿青衫的外乡医者,腰间挂着铜铃药囊,正捏着半卷残旧的《续息律》。
那书她认得——上个月二柱他爹从旧书摊捡回来的,说上面记着失传的疗喘手法。
哑女没说话,低头替阿婆掖好被角。
医者却不肯走,一连三日守在村口:看她给摔断腿的娃接骨,手法歪歪扭扭偏巧合上《正骨要诀》;看她给害眼疾的妇人敷药,选的竟是《本草拾遗》里提过的野菊配蝉蜕。
第四日晌午,医者堵在她去井边的路上,药囊里的铜铃被攥得叮当响:我查过,这方圆百里二十年没出过像样的大夫。
你定是得了高人指点!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哑女鼻尖,那高人是不是——
哑女突然抬手,指尖点在医者腕间的太渊穴上。
她望着远处飘着炊烟的房舍,又摸摸自己心口,最后轻轻按在医者手背上。
那里,能摸到两人同步的心跳。
医者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翻开《续息律》,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当手知痛处,心明病源,方为医道真章。
他抬头时,哑女已提着水桶走远,发梢沾着井边的青苔,背影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北境的无墙庐飘着药香。
守庐人靠在竹榻上,枯瘦的手攥着弟子的腕子。
他的咳声比往年来得急,每咳一下,喉间就泛起血沫:去...把经匣取来。
弟子捧来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三本医案。
最上面那本封皮发旧,写着殷璃手录四个褪了色的字。
守庐人盯着那名字看了很久,突然笑出声:傻孩子,我要的不是这个。他抬手指向窗外——庭中那片断经草正抽出新叶,每片叶子都泛着淡金的光。
师尊,您要...
贴过来。守庐人拉过弟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一下,两下,第三下心跳时,弟子掌心突然发烫。
十二道浅金纹路从掌根蔓延到指尖,正是当年殷璃以医道本源刻进他心口的。
名字是枷锁。守庐人的声音轻得像风,她早跳出名字的牢笼了。他的手指抚过断经草的叶片,你听,草在长,风在说,心跳在教——医道哪需要依着谁的名字?
它依的是...
话音未落,心跳声戛然而止。
弟子的掌心纹路随着守庐人冷却的体温渐渐消散,而窗外的断经草突然全部绽放,雪白的花瓣上凝着露珠,坠地时发出极轻的声,像谁在轻轻道别。
老匠人带着孙儿走到乱葬岗时,日头正往西沉。
他特意绕了二十里路,就为让孙儿看看当年埋药灰的地方——那是殷璃用最后一缕医魂化去时,留下的半捧星屑。
爷爷,这里埋的是谁?小孙子蹲在土堆前,捡了块碎陶片在地上画。
老匠人张了张嘴,舌尖突然发麻。殷...殷...他急得额头冒汗,那个念了半辈子的名字,竟像被人抽走了骨,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是那个用心跳救人的人呀!小孙子歪着脑袋笑,手指戳了戳土堆,我在村头老墙根听过故事,说她的手能摸出病在哪儿,她的方子能让枯树发芽。他仰起脸,爷爷你看,这里的土都是软的,像有人常来摸。
老匠人跪在土堆前。
他突然发现,自己记得她如何在雪夜里救过难产的妇人,记得她如何把濒死的药草种活成林,记得她最后说名字不重要时的眼神——可那个具体的,真的从他记忆里蒸发了。
你终于...他对着土堆重重叩首,额头抵着松软的泥土,连名字都不需要了。
极北的风突然卷着南境的草香,掠过乱葬岗,掠过无墙庐,最后钻进猎人的木屋。
小铁正趴在炕头,替刚进门的猎户阿叔揉脚——他的脚趾被冻得乌紫。
孩子的小手按在脚腕上,突然顿住。
阿爹,他仰起脸,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我掌心的光...没了。
猎人凑近看,孩子的掌心光溜溜的,连道浅痕都没有。
可下一刻,小铁的手又动了,顺着阿叔的腿往上,在膝盖后窝轻轻一捏。
阿叔倒抽口冷气:怪了,这冻得发木的腿,咋突然暖了?
小铁歪着脑袋笑,把脸贴在阿叔腿上。
他听见了,就在刚才,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春风吹过草叶,又像心跳撞着心口,对他说:现在,你自己学。张婶往小棠兜里塞鸡蛋时,指节碰着她手背,凉得像块泡过井水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