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孩童的哭嚎刺破夜空。
喻渊顺着声音望去,见巷口有个老人正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他的喘息像破风箱般粗重,每吸一口气都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喉咙。
更远处,有个咳血的妇人扶着墙踉跄,她刚摸出怀里的药囊——那是殷璃三年前在街头派发的随身气引袋,可此刻囊口的艾草穗子蔫头耷脑,半点生机都引不出来。
路脉隐了。喻渊摸向自己丹田,那里的光脉本是随着心跳起伏的活物,此刻却像被浇了冰水,缩成指甲盖大的暗点。
他抬头看向天际,原本星罗棋布的光径正在肉眼可见地消散,最后几缕竟被铜钟上的正音吸了去,缠在钟纽上如死蛇。
方砚要把重新变成必须背诵的死规矩。喻渊咬着后槽牙,袖中那滴殷璃留下的药露突然发烫。
他想起昨夜药露里的半片蓝花瓣,想起她说方会旧,思不旧——原来她早料到有人会用旧典锁新息。
月光突然被铜影遮住。
第九百口钟砸在虚海之畔时,整座大陆都震颤起来。
钟声齐鸣的刹那,喻渊听见千万声窒息的抽气——襁褓里的婴孩不再啼哭,病榻上的老者停止捶胸,连荒野上的白鹿都僵在原地,鹿鼻急促翕动却吸不进半口活气。
他们连喘气都不会了。喻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淡金色的光痕——那是七年前殷璃用断经草为他疗伤时留下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明灭。阿璃教的不是药方,是怎么和天地同息...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着滚烫的光,我替你叩钟。
钟阵核心在虚海中央的礁石群。
喻渊踩着浪尖狂奔,每一步都在海面上激起冰晶。
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晨露,却又越来越稳,稳得像山涧里的泉流——那是殷璃在药圃里对着草木练气的节奏,是她被囚时隔着铁窗教他的,是她消失前最后一缕光径里藏着的生息诀。
最中央那口钟足有两人高,钟身上的《医典》正音泛着幽蓝。
喻渊抬手,指尖刚触到铜壁,钟声突然拔高八度,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却笑了,指节抵着铜壁轻轻叩击,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呼吸突然与心跳同频——那是殷璃当年替他渡气时的频率,是她在幼童中毒时引毒入草的频率,是她用断经草替人受痛时的频率。
嗡——
铜钟里的正音突然扭曲。
原本刻板的先煎后下变成了随露入喉分经定穴变成了按痛寻脉,最后竟溢出一段沙哑的古调——那是殷璃在古籍残卷里发现的吐纳引毒法,她曾说这调子像古人对着病者喘气时哼的歌。
第一丝裂痕从钟纽裂开时,喻渊后退三步。
月光顺着裂痕淌进钟内,竟在铜壁上催生出第一株断经草。
草叶舒展的瞬间,第二口钟、第三口钟...第九百口钟同时发出裂帛之音。
千万株断经草从裂痕里钻出来,根须如金绳般扎进地脉,被吸走的光径顺着根须倒流,在夜空织成一张金色的呼吸网。
醒了!我能喘气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南境的哑童突然发出清亮的笑声,他的喘息裹着晨雾,雾里竟飘出蒲公英的绒毛;塞北的马夫捶着腿大笑,他的呼气凝成小太阳,把冻硬的土地晒出了绿芽;最南边的小乞儿捧着自己结疤的手,对着天空大大吸了口气——他的鼻尖沾了点灰烬,那是不知从哪飘来的、带着药香的灰。
喻渊站在碎钟之间,看着药囊残片在掌心发烫。
那是殷璃最后一次替他缝补药囊时剪下的边角,绣着半朵未完成的蓝花。
他走向三十六城交汇的山巅,将残片轻轻放在最中央的岩石上。
月光落下来的刹那,残片突然无火自燃,灰烬不是黑的,是带着体温的淡金色,随着风往东南西北四方散去。
阿璃。喻渊望着飘散的灰烬,喉间泛起酸涩的甜,你看,他们开始自己按腹了。
山脚下,有个咳血的妇人无意识地把手按在腹部;巷子里,哑童摸着自己的胸口学鹿鸣;荒野上,老医公颤抖着把药锄插在断经草旁,跟着心跳一起呼吸。
这些动作他们从未学过,却像刻在骨血里——那是殷璃藏在呼吸里的逆息归元术,是她用七载囚行、一生医道,种在人间的怎么想。
极光在虚海尽头升起时,喻渊正站在当年殷璃消失的礁石上。
地底的光痕缓缓升起,凝成一道无形的门,门内传来万千呼吸声,像春潮漫过山谷,像晨钟应和暮鼓。
他摸出藏在袖中的银簪残露——那是殷璃最后留下的,沾着她指尖温度的药露。
我来了。他对着门内轻轻说,将药露抹在唇间,深吸一口气。
门内的呼吸声突然清晰了些,像是有人在等他。
喻渊抬脚的瞬间,身后传来极轻的响动。
他回头,见石缝里冒出第一片新叶——那叶子不像普通草木,它的叶尖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叶底竟吐出一缕带着体温的药息,混着海风,往人间更深处飘去。
门在他身后闭合时,那缕药息正落在某个睡梦中的孩童鼻尖。
孩童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跟着那缕药息的节奏,轻轻,轻轻,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