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喻渊的声音裹着海风撞过来。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袖中玉简的绿光映得他眼尾发亮,“这篓子……”
“我十二岁前的采药篓。”殷璃将竹篓轻轻搁在船头,斑驳的竹节突然泛起淡金色微光,像被谁撒了把碾碎的星砂。
极渊边缘的雾气本是青灰色,此刻却顺着光痕往篓子涌,最后凝成一道细链,“叮”地扎进岛心那汪泉眼里。
岛体的脉动陡然一变。
银苔起伏的节奏不再是三息一震的沉稳,倒像春溪里扑棱棱蹦跳的小鱼——七下急促的轻颤,接着一长声绵长的舒展,连带着船底的海浪都跟着晃出了歪歪扭扭的水纹。
喻渊的玉简“啪”地掉在甲板上,他踉跄着抓住船舷,瞳孔缩成针尖:“是童步谣!你总说小时候跟着药农进山,总爱踩着他们的脚印跳,七步短,一步长……”
“它在学我踩过的路。”殷璃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雾里,指尖仍按在篓缘,极淡的药息从她掌心渗出来,混着竹篾的清香,“不是学医典,是学那个蹲在药畦里数花瓣,把泥点子蹭满衣襟的小丫头。”
月光突然变了颜色。
子时三刻的银月被染成暖金,岛心泉眼“轰”地喷出半人高的银雾。
待雾气散时,一株双色莲正立在泉心:瓣尖是炽烈的赤焰色,瓣底却泛着雪青,像将朝霞与暮霭揉碎了重新捏成的花。
更奇的是莲根处缠着块黑黢黢的碎片,边缘还带着焦痕——殷璃只看了一眼,喉间便泛起腥甜。
“《千劫医经》终章。”她脱口而出,前世被新医监府当众烧毁的那卷,最后在火中炸成齑粉的残页,此刻正裹在莲根里,“我以为……”
“它替你收着。”喻渊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指腹还留着常年握玉简的薄茧,“你烧医典那天,我在人群里捡了半块炭渣;你重建医馆时,老妇人从灶台灰里抠出半片纸角——原来所有碎片都顺着地脉爬,顺着海风飞,最后在这儿……”
莲瓣缓缓展开。
最中心的那片花瓣上,天然生着一行水纹似的纹路,在月光下明明灭灭:“脉不止于血,行于天地呼吸之间。”
殷璃闭了闭眼。
前世她跪在医监府地牢里,听着头顶传来“嘶啦”撕书声时,总觉得有把刀在剜她的心;今生她站在焦土上,看着老药农捧着用布包了十八层的残页哭时,总觉得那刀还插在那儿,只是没拔出来。
可此刻,那刀突然“当啷”落地——不是被谁拔了,是她终于看清,那些被撕碎的医理,从来都没离开过她。
它们藏在药农的皱纹里,躲在孩童的药香里,最后在这极渊边缘,长成了会跳、会笑、会认路的“活物”。
“阿璃?”喻渊的声音发哑。
她睁眼时,第一缕极光正从海平面爬升,将天空染成流动的紫。
岛体在极光里缓缓下沉,银苔像被揉碎的星子簌簌往下落,唯留那汪泉心浮在水面,每跳一下便溅起一串金芒,真成了颗悬在海上的星。
殷璃抬手取下鬓边的青玉簪。
簪尾的“医”字在极光里泛着幽光,藤纹还带着她耳后的温度。
她将发簪轻轻插入船板,木质的“咔嗒”声混着心泉的“噗通”,像两个老友在说再见。
“医”字突然开始融化,先是边缘模糊,接着整枚字化作金砂,顺着船缝渗进海里,很快被浪花卷得没了踪影。
“它回家了。”殷璃望着逐渐消失的金砂,嘴角扬起笑。
海底突然传来一声沉鸣。
那声音不似钟磬,不似松涛,倒像千万人同时屏住呼吸,又同时吐气——是三十六城的医馆里,药罐掀开时的“滋啦”;是山村里,老妇把药丸喂给孙儿时的轻哄;是学堂中,少年郎捧着新印的医书,指尖颤抖着抚过字迹的响动。
所有声音汇在一起,成了这片海最深处的脉搏。
喻渊望着那枚心泉星子越漂越远,喉结滚动两下:“它不再跟着谁走……”
“它自己成了路。”殷璃替他说完。
小舟不知何时已漂出极渊边缘。
海风卷着水汽扑来,殷璃仰首时,看见云层正从晨曦里缓缓凝聚。
那些云不像寻常的棉絮,倒像被谁用手揉过似的,每片云里都藏着细微的起伏——和心泉的脉动,一模一样。
“要起云了。”喻渊扯了扯她的衣袖。
殷璃没动。
她望着低垂如絮的云层,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刻,她被锁在地牢里,透过透气孔看见的那片灰云。
那时她想,医道大概要随着她的血,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可此刻,云里有心跳,风里有药香,连浪花都在唱她儿时的童步谣——原来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医典锁在柜子里,而是让它活成天地的一部分。
船桨荡开的涟漪里,心泉星子的光越来越淡。
殷璃伸手接住一滴浪花,凉意从掌心漫开,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是她幼年常喝的,药农煮的竹沥水的味道。
“该走了。”喻渊将船桨递给她。
殷璃接过,船桨入水的刹那,云层里突然滚过一声轻响。
她抬头,正看见第一片会跳的云,裹着极光的颜色,从她头顶缓缓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