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呼吸陡然一滞。
海面正浮出一滴银珠,约摸拇指大小,在雾里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光,像谁落进海里的泪。
银珠悬在离船三尺的地方,轻轻晃着,竟与前日殷璃倒入海中的那滴银液有七分相似。
殷璃的指尖在船板上蜷起,又缓缓摊开。
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将掌心按在船底潮湿的木板上,腕间的药铃轻响三声——那是她前世在药庐后山采药时,与药童约定的“收篓暗号”:第一声清,是“归”;第二声沉,是“歇”;第三声转,是“无求”。
银珠突然颤了颤。
喻渊看见它表面的虹光碎成星子,顺着银珠的弧度往下淌,在海面映出个极小的影子——像极了二十年前,殷璃跪在药庐火场里,用染血的手捧起最后半卷《万问本草》时的轮廓。
“它认得你。”他的声音发哑,伸手覆住她按在船板上的手,“可它……”
“不再需要我。”殷璃替他说完,眼尾的泪痣在雾里洇开,“前世我总想着‘医道要开花’,要圣莲做标志,要医典成传承。可藤比我明白——医道不是开给人看的花,是扎进地里的根。”
银珠又颤了颤,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而后它缓缓下沉,在海面留下个极小的漩涡,很快被浪抚平。
喻渊望着那片空荡的海面,突然想起三日前新医监府的飞舟离去时,青衫育灵使青白的脸。
他们的“千花催”阵旗被藤影震碎了七面,圣莲令上的金纹至今还泛着焦糊味。
此刻想来,那些人怕是到死都不明白,他们要催开的“圣道之花”,早被真正的医道厌弃了。
夜半,雾散了。
喻渊正替殷璃裹被角,忽闻海底传来低鸣。
那声音不像药庐的青铜钟,不像地脉的闷吼,倒像是万千幼芽同时顶破冻土——“簌簌”的,带着股青涩的生命力。
殷璃猛地坐起,发绳散了一半,墨发披在月白衫子上。
她抓住喻渊的手腕按向船底:“听。”
他的掌心刚贴上木板,便觉有细流顺着纹路爬上来。
那是藤须生长的震颤,带着松针的苦,混着腐木的腥,却在触及皮肤的刹那化作清甜的草香。
更远处,新医监府的方向腾起几点幽光——是殿中典籍在自动翻页,书页摩擦声混着低诵,像风过松林:“花非道标,根即医心……”
“医尊令!”喻渊突然指向那边。
月光下,新医监府的水晶棺碎片里浮起道虚影,正是当年判殷璃死罪时,老医正手中的“医尊令”。
它泛着冷白的光,表面的“圣”字纹路正剧烈震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往地底下钻。
殷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道虚影她太熟了——前世她被押上刑台时,这令牌就悬在她头顶,用“医道不纯”的罪名碾碎了她所有的药庐、医典、甚至是最后半株救命的还魂草。
“去罢。”她轻声说。
话音未落,虚影“啪”地裂开,化作银流逆冲入地。
海底的震颤更剧烈了,像是有双手在地下接住那银流,又顺着藤须输送到四面八方。
喻渊望着新医监府的方向,见殿内地砖突然泛起青黑的纹路——是藤脉,从墙角爬到柱础,从台阶漫到丹墀,像活物般跳动。
“他们锁了医道三百年。”殷璃望着那片藤纹,眼底的冷终于褪尽,“现在,藤替我解了。”
三日后的清晨,殷璃取出鬓间的青玉发簪。
那是喻渊在她重生第三年送的,簪头雕着株未开的藤。
此刻她握着簪尾,在指尖划出道血痕,血珠坠海时,海面“啵”地泛起个红泡。
“阿璃?”喻渊按住她的手,“你这是……”
“藤要解的不止是地脉。”殷璃任血珠滴进海里,“新医监府的‘静言符’锁着医修的嘴,锁着药农的手,锁着所有说真话的人。”她望着血珠被黑藤卷走的方向,笑了笑,“它需要引子。”
当日黄昏,喻渊便见新医监府的飞檐上飘起灰蝶。
起初是两三只,后来成百上千,绕着殿顶的“灵”字纹盘旋,最后向着海平线飞去。
“静言符化蝶了。”他轻声说,“它用你的血,解了他们的锁。”
殷璃靠在船舷上,望着那些灰蝶消失在暮色里。
她的指尖还沾着血,却没去擦——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医道”流血。
前世她流的血是罪证,今生她流的血,是给医道的成人礼。
小舟在夜半悄然离岸。
喻渊摇着桨,见海底有黑影跟着船走——是黑藤的梢头,像在送他们。
远处的海面突然隆起,月光下,一座青黑色的岛正从海底升起。
岛顶没有石庙,没有圣莲台,只有一株不开花的藤,盘结如心。
“那是……”喻渊的声音发颤。
“第一座活体药岛。”殷璃替他说完,“根养地,地养藤,藤养人。不需要标志,不需要传承,它自己就是医道。”
船桨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喻渊望着前方渐浓的雾气,忽然觉得海流的方向变了——他们正漂向极渊边缘。
“阿璃。”他轻声唤,“看前面。”
殷璃抬头。雾气里,海面正缓缓隆起个模糊的轮廓,像……
像颗心。